承安既是楚王, 要隨軍往漁陽去, 便是國事,錦書從他口中得知這消息,避諱着後宮不幹政事,也沒再多問,聖上抱着承熙回來後, 她也沒有提。
倒是聖上主動問了一句:“承安來過嗎?”
“來過的, ” 錦書將承熙從他懷裡接過, 看着他解開大氅,頓了頓, 道:“是來辭別的。”
聖上顯然不想多談, 隨意點點頭,便轉頭去說別處了, 錦書也沒追着問個明白。
今晚夜宴, 聖上大概是喝的不少,身上酒氣不輕, 神情之中更是隱有醉意。
錦書接過承熙,見胖兒子暈乎乎的躺在自己懷裡, 活像是醉倒了一樣,也顧不上別的, 趕忙問道:“他這是怎麼了, 總不會是喝酒了吧?”
“朕有分寸,哪裡會叫這麼小的娃娃喝酒,”聖上捏了捏承熙的臉蛋, 笑着道:“大概是被朕抱回來,薰得暈暈乎乎了,睡一覺就好。”
“怎麼這樣折騰他,叫別人抱不就好了。”錦書有點兒心疼,斜了聖上一眼,輕輕抱怨一句,吩咐人去請太醫來看看。
聖上不以爲忤,笑吟吟的過去摸她臉頰,道:“好好好,總歸是朕的不是,朕認錯,好不好?”
他這個樣子,錦書反倒有些不好說什麼,嘆口氣,道:“七郎先去洗漱吧,再用些醒酒湯,免得明日頭疼。”
聖上目光溫柔,瞧了瞧他們母子,往後頭洗漱去了。
承安便住在甘露殿的偏殿,聽得外頭人聲隱約傳來,心中一陣清明。
大抵是,聖上回來了吧。
他既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只半開着窗,對着窗外那輪冷月出神。
秀娘正在裡間給他收拾行囊,衣物自是不必說的,跌打損傷的膏藥也不能少,忙的焦頭爛額的時候,瞧見他這樣,便快步過去,咣噹一聲將窗給關了。
“這麼冷的天開窗,你不要命了,”她同宋氏一起將承安帶大,感情親厚,也敢直言:“你不怕着涼,我可是怕的。”
承安扭過頭去,向她一笑:“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有個什麼用,你一點兒都不往心裡記!”知道承安主動請纓往漁陽去後,秀娘對他便頗爲不假辭色,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承安沉默着聽她在邊上絮叨,什麼都沒說。
畢竟是親手養大的孩子,秀娘說了幾句,見他一直不還嘴,心便軟了。
“你呀,好好的做個王爺,留在長安享清福,多好,”她嘆口氣,語氣沉重起來:“戰場上刀兵無眼,若是出個什麼事,可叫我怎麼辦。”
秀娘年紀其實也不大,只是常年辛勞之下,人較之同齡人憔悴許多,承安坐在窗邊,就着燈光看她,竟發現她鬢邊有白髮了。
突如其來的,他心中涌上一陣酸澀,只是,畢竟不習慣將心緒表露出來,側過臉,掩飾過去了。
聖上現下有五個兒子存世,年齡到了,能夠往漁陽去監軍的,其實也只有最爲年長的兩個。
楚王承安,與賢妃之子趙王承庭。
趙王其實也明白,這是一個在聖上心裡加分的差事,也知道這事兒辦好了,會在前朝大大的露臉,倘若處置得當,更會贏得燕趙軍心。
可是他不敢賭。
——倘若死了呢?那可就什麼都沒了。
他即將娶妻,又有母親要照料,總不能去冒險的。
所以當聖上問出來的時候,他便有些畏縮,下意識的拿餘光去瞅承安,希望這個長兄能夠有點氣度,自己站出來。
但是,見承安那樣痛快的出列,應了此事,見聖上毫不掩飾的讚賞之色,他心裡又有點難言的失落,還有點說不出口的嫉妒。
要是他站出來,父皇這樣誇讚的人,就是他了吧。
回了披香殿,他照舊去向賢妃問安,母子倆說了會兒話,起身告退時,就被賢妃給叫住了。
“這是怎麼了,失魂落魄的,”賢妃示意趙王坐回去,想起今日諸王去聖上那兒問安,便擰着眉頭道:“被你父皇訓了?”
“沒有,”趙王沒好意思將自己心思說出口:“母妃過慮了。”
“你是我生的,什麼地方能瞞過我去?”賢妃搖頭道:“說不說?不說我便吩咐人去打聽,一樣能知道。”
趙王頓了頓,方纔猶猶豫豫的將漁陽之事給說了。
“虧得你還有分寸,沒應下來,”賢妃先是一驚,隨即大鬆一口氣:“這事兒說的容易,實際上可是難,不去摻和也好。”
“母妃,”趙王有些不甘心道:“你是沒見到,承安站出來之後,父皇是怎麼誇獎的。”
“你要叫他楚王,或者是二皇兄,”賢妃糾正一句,復又冷笑:“誇獎一句怎麼了,不能當吃,更不能當穿。大周幾代君主都成有過收復燕山之志,一直到這會兒,不也沒成嗎。”
“早幾年,聖上便有過這意思,只是那時候國基未穩,便擱置下來,竟不曾想,這會兒又舊話重提了,”她面有嘲諷,向趙王道:“且不說戰場上死活,你靠自己腦袋想一想,幾代先帝都沒做到的事情,有可能一蹴而就嗎?”
“聖上根基已穩,自然可以一展宏圖,但倘若此事敗了,會叫誰來擔這個責任?”
趙王恍然道:“兒臣明白了。”
“你想得通就好,”賢妃欣慰道:“大公主的婚期之後,便是你和郡主的喜事,這些天閒着沒事兒,就多往長公主那兒走走,再請郡主和安坤往你的王府裡坐坐,我聽人說,你那後院遍植梅花,俊俏的很。”
說到這兒,趙王面上便顯露出幾分不情願來:“是,兒臣知道了。”
“你別不當回事,”賢妃見他不願,蹙眉勸道:“陳陽死了,聖上有心彌補胞妹,對長公主愈發親近,你看安坤,略微有些樣子,聖上便將他授官了呢。”
“兒子知道了,”趙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母妃放心吧。”
這個兒子未必有多聰明,卻足夠孝順聽話,這也是賢妃最滿意的,笑着爲他整了整衣袍,她正待吩咐人送着趙王出去,便聽外頭宮人猶豫的通傳。
二公主來了。
顯而易見的,賢妃的目光陰沉起來。
“母妃。”趙王拉一拉她衣袖,低聲提醒。
“你先回去吧。”賢妃臉色勉強回覆幾分,送走趙王,才吩咐叫二公主進來。
“母妃,”二公主一身紅裙,嬌俏明豔的入內,笑盈盈道:“兒臣來給您請安了。”
賢妃聽她清脆脆的叫一聲“母妃”,真是打心眼兒裡膈應,面露嘲諷,冷冷道:“現在安也請了,出去吧。”
二公主顯然沒想到迎頭就碰了一個釘子,面上不悅一閃而逝,只是畢竟心思轉得快,馬上就笑開了:“您這是說哪兒的話,這纔是初一,總得陪着您說說話纔是。”
“也好,”賢妃想聽聽她賣的什麼關子:“想說什麼,你便痛痛快快說出來好了。”
話說到這地步,距離撕破臉也就是一步之遙,二公主沒敢拖延,激怒賢妃,而是溫柔小意的問道:“兒臣聽說,今年春,父皇便要爲宗室子弟指婚了?”
“你消息倒是靈通,”賢妃哂笑道:“確實,怎麼了?”
話一說完,她便猛地反應過來,臉色隨之更壞。
二公主還能怎麼着,變着法兒的想催自己,早些爲她找個人家罷了。
宗室子弟指婚,宗室女自然隨之一道,尚主便不能參與仕途,但倘若娶得是郡主縣主,可就沒這個侷限了。
相對於公主而言,權衡利弊之後,名門子弟自然更願意娶宗室女。
二公主提起這個,無非是同前些日子一般,繼續逼問罷了。
賢妃暗自後悔,自己那日爲何要去摻和這爛攤子,平白撿個破爛兒回來傷神,冷臉道:“本宮知道了,總不會虧待你的,退下吧。”
二公主自知同賢妃的關係已經壞了,說多少好話也不頂用,也不糾纏,提了一提之後,便規規矩矩的退出去了。
賢妃心中怒火中燒,既恨二公主不識擡舉,更恨皇后那日將這事兒推給她,氣怒之下,竟一夜不曾安枕。
更壞的消息還在後邊,初三這日,合宮晚宴時,聖上便當衆提起這一茬了,賢妃早先便應下,自然不敢推脫,僵硬着臉說“快了快了”,在二公主希冀的目光之下,手裡頭將帕子攪得死緊。
總不能姑娘,真叫真叫侄子娶她吧?
那可真是噁心死人了!
錦書瞧見賢妃瞥向自己的目光,卻也不曾在意,朝她一笑,算是迴應。
她這樣雲淡風輕,賢妃反倒愈發氣恨,偏生面上還不得顯露半分,在一側強忍着,好不難過。
今日是初三,晚宴過後,承安便要出發往漁陽,所以晚宴之際,較之尋常更見沉默端方。
聖上親自向他敬酒,以示慰藉,諸王自然也得致意,這樣的場合裡,錦書若是去叮囑什麼,反倒太過兒女情長,所以也就沒有多說。
與承安同行的,還有她的舅舅程瑋,她送信過去,委託舅舅照應一二,又叮囑他萬萬小心,好在程瑋背靠皇后與太子,總不會有人爲難纔是。
初二那日,錦書吩咐紅葉往普陀寺去,求了兩隻平安符,一隻給舅舅,另一隻給承安。
只是後來聽說,秀娘也去給承安求了,便沒有給他送過去。
兩人雖有母子之分,但年歲畢竟差的不大,倘若爲此生出些別的傳言來,未免不美。
所以到頭來,她也只是在送去給舅舅的信封裡放了平安符,另一隻卻擱在櫃子裡,不見天日。
出發的時辰快要到了,承安早早離席回宮,將秀娘收拾的包袱解開,只取了隨身衣物與傷藥若干,便準備動身了。
“你做什麼,”秀娘忙不迭過去攔他:“只帶這麼點兒怎麼成!”
“好啦,”承安目光柔和,忽的張開雙臂,難得親近的抱了抱她:“再難的日子也有過,怎麼就這樣嬌貴了。”
秀娘聽得一怔,隨即推開他,手掌一下下打在他身上,眼淚噼裡啪啦的往下掉:“你個混賬東西,從小到大都不叫人省心!”
“真的要走了,”承安伸手爲她擦了眼淚,勉強笑笑:“不要送了。”
“有什麼好送的!”秀娘惡狠狠的一擦淚,轉身往裡間去了:“自己非要往外跑,死在外邊兒纔好呢!”
最後看一眼秀娘隱約有些傴僂的身影,承安嘆一口氣,將那些傷感嚥下,轉身出了偏殿。
雖然早就叫自己硬氣些,可走出甘露殿的時候,他還是下意識的放慢了步伐,在無邊夜色之中,回望這座富麗堂皇的宮闕。
想什麼呢,他有些自嘲的笑了。
她還在承明殿行宴,哪裡會出現在這裡。
最後整了整衣袖,他轉過身,大步離去。
“等等!”
那聲音遠遠的,像是要化在夜色裡,但甫一入耳,承安便猝然轉過身來。
嗓子似乎有些幹,他嚥了一口唾沫,方纔乾巴巴的道:“你怎麼來了?”
“緊趕慢趕,總算是趕上了,”錦書氣息還有些急,惹得面頰略帶些紅,傍晚天邊將散未散的雲霞一般,絢爛極了:“本是不想來的,但左想右想,還是覺得要來叮囑一遍。”
這會兒,距離出發的時間其實已經很近了。
莫名其妙的,承安有些心慌。
“就一句話,”錦書聽身後宮人提了一句時辰,便長話短說:“萬事小心,照顧好自己。”
承安鼻子忽然有些酸,只是恰到好處的側過臉,在夜色中掩飾住了。
他輕輕說:“知道了。”
“走吧,要來不及了,”錦書最後向他一笑:“一路順風。”
承安深深看她一眼,轉身大步離去。
月亮將將被雲彩遮住,四遭略顯昏沉,宮人們將手中的宮燈挑的亮些,映照的一片清明。
“娘娘,楚王殿下走遠了,”紅葉低聲道:“咱們回去吧。”
“紅葉,你知道嗎,”錦書站在原地不動,緩緩道:“有時候,我會在他身上看見我自己的影子。”
骨子裡的倔強與堅韌,與沉默着將外界與自己隔離開的疏遠。
紅葉知道她只是有感而發,並不是期待她的回答,所以也沒應聲。
“罷了罷了,”夜色像是流動的冰,沁沁的涼,錦書緊了緊身上大氅,道:“咱們回去吧。”
正月初三的夜晚,烏雲將冷月遮的嚴嚴實實,長安北通化門處卻是一片明亮,數不清的將士手持火把,照耀的這片天空全然通明。
沉沉的鼓聲響起,是此行出發的前兆,無數只火把構成一條火龍,伴着噠噠馬蹄,往遙遠的北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