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裡, 聖上一直都留在甘露殿裡, 徹夜召見臣工,無片刻時間安枕。
錦書憂心他忙於政事,反倒忽略膳食歇息,有時候也會自己煲湯,抱着承熙過去, 催着他用完, 略說幾句話, 娘倆再回甘露殿去。
漁陽,舅舅, 承安。
她輕輕嘆口氣。
其實, 她心裡的擔憂,並不比別人少。
案前的佛經抄了厚厚一沓, 字跡娟秀而堅毅, 錦書心靜了幾分,停下筆來, 便見承熙正乖巧的坐在一邊,拿一雙清亮的眼睛看着她, 忽然之間,就想找個人傾訴。
“舅公不會有事的, ”她將兒子抱起, 不知是在同他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皇兄也沒事兒,是不是?”
承熙目光亮亮的看着她, 當然不會回答。
錦書這纔想起來,承熙還沒見過舅公。
於是她就改了口,重新問承熙:“還記得哥哥嗎?”
指了指搖籃上的那串風鈴,她又一次道:“哥哥。”
承熙見承安的次數很多,可是畢竟太小,這些日子不見,連記憶都有些模糊了。
有些奇怪的蹙了蹙眉,他伸着小手,指了指窗外。
想出去玩兒了。
“沒良心,這麼快就將人給忘了,”錦書輕輕在他肚子上揉了揉:“你的鈴鐺和蟈蟈都是誰給的。”
承熙可聽不明白母后話裡的意思,被撓到了癢癢肉,無力的躺倒在暖炕上,咧着嘴笑的開心。
錦書忽的有些感慨,做個孩子,可比成年人好多了。
儘管事忙,聖上卻也沒忘記前幾日應承靜儀長公主之事。
這日晚間,錦書抱着承熙看花回來,就聽紅芳道:“娘娘,聖上方纔降旨,解除趙王與婷華郡主的婚約了。”
“這麼快,”錦書將承熙放下,見他扁着嘴不高興,就從花瓶中的桃枝中摘一朵花給他玩兒,哄好了之後,才繼續道:“什麼由頭?”
“欽天監說,二人都是尊貴命格,只是太過強硬,非要湊到一起反倒不好,聖上便將婚約解除,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是個好由頭,”錦書面容在暈黃燈火下溫柔而恬靜:“婚約是要退掉的,但要是叫一方擔了錯處,再行婚嫁卻也不易,這樣講也好,總算是兩不相干。”
“賢妃娘娘怕是要抓瞎了,”紅葉端了青棗過來,聞言道:“聖上雖是這樣講,但誰都知道這只是一個過得去的說法,婚約是在郡主和蕭氏女入宮之後才退掉的,郡主落水又召了太醫,幾下裡說下去,外頭還不知會如何想呢。”
“還能怎麼想,不過是說賢妃偏心孃家人罷了,”錦書捏起一個青棗吃了,清脆脆的甜:“蕭氏女出身所限,做不了正妃,可架不住賢妃偏心,在邊上拉偏架,連靜儀長公主的女兒都吃了虧,誰還敢再將女兒嫁過去。”
紅芳也道:“前不久,賢妃娘娘還滿心歡喜的籌備婚事呢,這會兒倒好,一場空了。”
“管他呢,叫賢妃自己愁去吧,”錦書將這話茬掀過去,嘆口氣道:“只是可惜了承婉,遇上漁陽之事,倘若勝了還好,便是雙喜臨門,倘若……”
那話在心裡想想還行,說出來卻是忌諱,她頓了頓,輕輕嘆口氣:“罷了,明日我去看看她,免得她鑽牛角尖。”
那青棗新鮮,上頭還沾着水,一口咬下去,清脆的聲音都能聽得見,承熙原本是坐在暖炕上咬手指的,瞧見母后吃的棗子,好奇的“啊”了一聲,伸着小手要。
他剛剛生了兩顆牙,小小的冒一點兒尖兒,即使真給了他,也吃不到。
錦書摸摸他的胖臉蛋,隨便取了顆給他玩:“都看着點兒,別叫他吞了。”
賢妃前幾日跟靜儀長公主吵了一架,幾乎已經撕破臉,事後回想,說不後悔是不可能的,但真叫她去致歉,卻也如何做不出,只想着陳薇總歸要做自己兒媳婦,靜儀長公主便是生氣,也不會如何,便放任自流了。
解除婚約的聖旨降下時,她幾乎以爲是聽錯了,難以置信的掃過內殿諸人,卻見她們面色訕訕,顯然與自己聽的並無二般。
似是被迎頭敲了一棒,她瞬間癱坐在椅上,幾乎失了再次站起來的力氣。
怎麼會這樣?
是靜儀長公主去求的嗎?
她爲什麼要這麼做,不知道這樣會影響到自己女兒的聲名嗎?
賢妃心頭大亂,難以控制自己心中慌意,趙王卻是滿心歡喜,只是見母親面色難看,方纔強自忍住,勉力寬慰。
他喜歡溫柔小意的姑娘,如同陳薇那般霸道蠻橫的,自然避而遠之,如今知道這樁婚事取消,雖然對於失去靜儀長公主的支持略有可惜,但總歸是歡喜的。
比起趙王的歡愉來,蕭淑燕心中卻要惶恐的多。
身份所限,她是做不了正妃的,所以從頭到尾,蕭家人和她都不反對陳薇做趙王的正妃。
誠然,那是靜儀長公主的愛女,聖上的嫡親外甥女,可真正跟她過日子的是趙王,可不是長公主和聖上。
趙王不喜歡她,那這個正妃就是空架子,第一個被寵的,不就是她這個僅在正妃之下的側妃?
但是,倘若趙王的正妃不是陳薇,而是另一個合他心意的姑娘,那她這個側妃,難免會遜色許多。
蕭家對於趙王的影響力,也會隨之削減。
更要命的是,這樁婚約解除的原因,或多或少要追溯到她的身上。
蕭淑燕只消一想此事發酵之後的後果,就抑制不住的膽戰心驚。
“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要跟婷華郡主爭一時之氣,你怎麼就是不往腦袋裡記!”
蕭老夫人喘着氣教訓她:“這下倒好,所有人都覺得娘娘偏心你,誰還敢將自己家姑娘嫁給趙王,便是嫁了,也不會全心全意的支持趙王了!”
蕭淑燕跪在地上,不敢吭聲,等着蕭老夫人的怒火消去。
劉氏近來被葛氏磋磨的不成樣子,正好被吩咐往蕭老夫人那兒送東西,這會兒見了女兒如此,少不得心疼,伸手去給蕭老夫人敬茶,討好道:“姑娘年輕,不懂事也是有的,老夫人不要同她計較。”
蕭老夫人這會兒正在氣頭上,瞧見劉氏那雙枯瘦的、不復豐潤的手,也沒像是之前一般覺得憐惜,只覺得她是在賣慘討憐,臉拉的更長了:“我跟淑燕說話,還輪不到你插嘴,退下!”
“姐姐做錯了事,祖母動氣也不奇怪,姨娘怎麼這樣沒分寸,竟教老夫人做事。”
蕭淑芳奉了湯飲過去,先是不輕不重的踩了那母女倆一腳,才溫聲細語道:“昨日聽見祖母咳嗽,我特意做了川貝雪梨湯來,您便是生氣,也得顧忌身子,好歹用一些吧。”
蕭老夫人面色略微好些,欣慰道:“你倒有心。”
蕭淑芳低着頭,脣邊笑意恬淡,無害極了。
兩日功夫過去,漁陽局勢越發膠着,城破幾乎便在旦夕,李陸的臉色卻顯而易見的和緩過來。
“與其被動防禦,不如主動出擊,”對着懸掛起的地圖看了一看,他斷然道:“懷化大將軍援軍將至,我們也能放開手腳,只要能將面前這三個萬騎拖住,等援軍到了,就能將他們一口吃掉!”
“是不是太過冒險了?”一個副將道:“倘若在援軍到達之前城破,他們再接應了其餘部落入城,對於漁陽一線的軍民,便是滅頂之災了。”
“守了兩天,就是死,也不能在最後的關頭輸,”李陸搖頭道:“若不早下決斷,倘若被他們走脫,就再也追不上了。城中百姓已經疏散,成敗在此一舉!”
草原上的騎兵,只要一心想要逃竄,能夠追擊到並且致死的機率,就小的可憐。
引弓之民比漢人更信奉弱肉強食,發現難以匹敵之後遁走,爲求生存向敵人求饒,在他們心中都不是什麼丟人現眼的事情。
東胡帝國強盛時,屢次羞辱冒頓單于,先索要寶馬,後索要妻室,冒頓單于一一隱忍,最終從東胡手中接過遊牧民族的王杖,將東胡王的頭顱斬下做了酒器,一雪前恥。
真的說起來,並不比臥薪嚐膽來的容易。
戰略便如此敲定,李陸吩咐其餘人各去準備,承安留在最後,叫住了他。
如果說最開始所有人都對承安有所輕視,這幾日的同甘共苦,卻也足以叫這輕視消弭幾分。
李陸對於這個沒喊過苦的皇子有了幾分好感,也願意耐着性子聽他說句話,只是才聽了一句,原本隨意的神情便嚴肅起來。
“殿下是說,從匈奴內部去着手?”
“紙上談兵罷了,”承安道:“攣鞮氏內部攻訐不休,本代單于殺父自立,前代單于殺叔自立,四角之間也無深交,與其從外部攻擊,不如由內而外,將其瓦解。”
李陸目光幽深:“殿下的意思是?”
“匈奴單于邱林休繼位,本應冊封其子爲左賢王,只是爲安撫先代單于勢力,不得不立異父弟烏唯爲左賢王,”承安平靜道:“我想,他一定覺得烏唯是心腹大患,早欲處置而後快吧。”
左賢王爲匈奴四角之首,位比太子,在有兒子的前提下,誰願意叫互爲仇寇的人繼承單于之位?
“殿下的提議很動人,但不要忘了,他們都是匈奴人,”李陸深深看他一眼,道:“在共同的敵人面前,絕對會摒棄前嫌,共同抗敵的。”
“大人或許理解錯了,”承安笑了笑,道:“我們不需要他們撕破臉,只要一點兒小小的、邱林休心中的誤差,就足夠完成一切。”
李陸坐回椅子上,目光微動:“願聞其詳。”
“匈奴南起河西,雁門、九原、雲中一線,西至西域諸國,”承安往地圖面前去,定神道:“左賢王一系,佔據幕南,常年屠戮邊關,屢次犯境,單于庭及右賢王則於幕北,屢屢西征,幾乎要吸乾西域諸國的血,我軍前往漁陽雁門,他們本該嚴陣以待共同抗敵,可直到現在,無論是漁陽雁門,還是雲中九原,出現的都是左賢王麾下萬騎,而不見單于庭大燾蹤跡……”
“在邱林休心中,這或許是一個機會,藉助周軍削減左賢王勢力的機會,”承安目光順着地圖上望,終於在單于庭停下:“我猜,在周軍對左賢王一系造成致命傷害之前,單于庭出軍的機率,小之又小。”
李陸定神聽他說完,目光幾轉,終於坐不住身,四下裡踱步起來。
承安知曉他心中混亂,也不說話,只喝一口涼茶,等他決斷。
長久的沉默過後,李陸纔再一次開口:“在單于庭反應過來之前,將左賢王部吞下?”
承安決然道:“聯合懷化大將軍部,歸德將軍部,再加上雲中,代上與雁門屯軍,未必吞不下!”
“匈奴號稱控弦三十萬,多半也只是號稱罷了,大週休養生息這麼多年,邊軍不過百萬,匈奴這種逐水而居的遊牧民族,怎麼可能有那麼多士卒?還不是將老弱病殘算上,才勉強湊齊的。”
“左賢王部在幕南有五個萬騎,皆是各部青壯,一旦被吞下,就等同於廢掉了匈奴二十年,等下一波人能彎弓上馬,只怕連黃花菜都涼了。”
“念過書的人,腦袋就是不一樣,”李陸盯着他看一會兒,忽的一笑:“比起我們這些人來,靈光多了。”
“說這些都還爲之過早,還請大人先行聯繫各部,假使能夠功成……”
承安將目光往地圖上蜿蜒山河一掃,道:“匈奴遠遁,幕南無王庭,未必只是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