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尼楚賀跪在腳踏前,忐忑不安地低着頭,只看見視線中一雙穿着繡折枝玫瑰的杏黃繡鞋,一對纖纖秀美的腳踝。

“本宮問你話,你不要這樣害怕,冰瞳,賜座。”

冰瞳應一聲,端了張圓杌給尼楚賀,見她遲疑着不敢坐下,便笑道:“主子叫你坐,你就坐,咱們敏主子待人向來和善,你不必拘謹。”

尼楚賀這才應聲坐下。

“你叫尼楚賀?有漢名嗎?”

尼楚賀搖搖頭。

“滿語尼楚賀是珍珠的意思,你阿瑪額娘很疼愛你啊,給你取這個名字。”

她才怯生生答:“奴才是家裡的幺女,上頭有四個哥哥,就奴才一個女兒,所以額娘給取了這名字。”

“結果卻選入了宮中來做這些伺候人的事。”

流素頓了頓,“擡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尼楚賀擡起臉,不算很美麗,但有雙墨玉似的眼,神情像只受驚的兔子,很是純真。

“奴才出身包衣三旗,選入宮伺候主子們,這都是應份。”對答倒也流利得體,只是細聲細氣,看着仍是膽怯。

“你家是世代包衣?你阿瑪做什麼的?”流素佯作不知。

“奴才的阿瑪是內務府慶豐司下頭一個小管事,奴才是庶女,不像娘娘說的那樣……招人疼。”說到後一句時,她的聲音更小了。

流素一笑:“本宮也是庶女,在家時也不招阿瑪喜歡,那又怎麼樣?只要你嫁得好,夫君疼愛你,誰還會去管你的出身?”

尼楚賀睜大眼看着她,似猶不信。

“魏珠捎口信讓你過來時,你有沒有想過,本宮要找你做什麼?”流素轉了話鋒。

“不……不知道,奴才微賤之軀,又能爲娘娘做什麼?”她似乎覺得心慌,從圓杌上又跪了下去。

“起來,本宮問你話,你只要如實作答便行。”流素欠起身親手去扶她,溫聲道:“寧鳳倫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後又有什麼不一樣?你家端主子近來病情如何?細細說來,只要你想得出來的,細枝末節都要說清楚。”

尼楚賀睜大眼,她雖然年少天真,入宮也有幾年了,自然知道這樣問話是要她做什麼,不由得極爲不安,一雙小手絞着衣角,黑眸靈活地轉動着,充滿了驚恐不安。

流素拔了頭上一枝赤金芙蓉花鈿子放在她手中,笑道:“你不用擔心,本宮沒有加害你家端主子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她的近況。你也該知道,她都成那樣了,誰也不會有興趣拿她怎麼樣。只要你以後常向本宮說實話,本宮保證你二十歲便能出宮嫁人,你要是有相好的,本宮許你一份豐厚的嫁妝,要是沒有,本宮給你在上三旗挑個身家清白、家底殷實的夫君,而且一定不讓你做妾。”

尼楚賀愣在那裡,冰瞳推她一把,小聲道:“謝恩呀!”

“哦……哦!”尼楚賀撲通一聲是跪下了,卻還是遲遲疑疑的。

“怎麼了?你不喜歡?”

尼楚賀咬了半天脣才輕聲道:“敏妃娘娘真的不會傷害我家端主子?”居然還是個挺有良心的丫頭。

流素笑道:“你覺得本宮要加害你家端主子有什麼好處麼?”

尼楚賀搖搖頭。

“你要是嫁到上三旗,你將來的兒女就不會成爲世代包衣,不會像你一樣入宮爲奴,你額娘在家也能擡起臉做人,你真的不想要?還是想等到二十五甚至三十歲纔出宮,配給一個鰥夫做續絃或給人家做妾?要知道,好人家即使納妾也不要那樣年紀的女孩,更別提你要是被人留了,還出不了宮!”

“奴才不想,奴才不想!”尼楚賀有些惶恐搖頭,她害怕永遠留在宮中,在景仁宮寸步難行的日子她也過得夠了,那如同一個華麗的牢籠,何況她住的不過是宮女的通鋪,七八個擠在一屋裡,還要被人管束着,連用膳和便溺都有限制。

“本宮不喜歡逼人,你好好想想該如何回答。”

尼楚賀嚥了咽口水,似乎下定了決心,道:“寧姑姑是上個月初三回來的,究竟怎麼回來的,奴才不知道。她前後失蹤了有近二十天,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後來說是被端嬪娘娘罰了,關在後殿一間小耳房裡,因端嬪娘娘神志有些問題,後來便忘了此事……”

“這話是誰說的?”

“奴才不知道,是聽李公公說的,說當時知道這件事的也就兩三個人,除了端嬪娘娘就只有朵藍和李公公、還有他徒弟小忠子。那間小耳房是擱放雜物的,平常沒有人去那裡,奴才也沒有想到寧鳳倫是給關在那裡……”

“說實話。那間小耳房再偏僻,也總有人日常會在那附近走動,真都沒有人發現那裡關了個大活人?”

“奴才……奴才不知道……”

流素嘆了口氣:“看來你真是不打算出宮了!”

尼楚賀一嚇,登時改了口:“奴才知道!那小院裡平時打掃的就是小忠子和另一個叫茉莉的,茉莉和奴才睡鄰鋪,她偷偷跟奴才說過,那耳房裡從來沒關過人,可李公公不讓說,她只告訴過奴才一個人!”

“李養恩還真能一手遮天啊,有沒有說過如果有人泄露了這消息會怎麼樣?”

“說是有人泄露了消息,就不能活着出宮……茉莉很害怕,敏主子,您……您不要把這事說出去行麼?奴才不想害了她……”

流素皺眉:“你說……你說寧鳳倫一個奴才,李養恩對他的事這麼保密幹什麼?”

“不知道,端主子從前好的時候,對她也很特別,她有時對李公公也很不客氣,李公公好像很怕她。”

“寧鳳倫是個很不好處的人?”

“算是,她不和人多話,這麼多年了,除了朵藍和李公公能和她說上話,其餘人把她當半個主子供着,從前還有兩個宮女專門伺候她,不過去年那兩個到了年齡被放出宮了。”

“是嗎?寧鳳倫就算再得端嬪喜愛,也不過是個大宮女,還要有人專門伺候?”

尼楚賀嗯一聲:“不過後來沒再找人伺候她,那兩個說是從端主子入宮就跟着的,後來再進新人,就沒有寧姑姑能看得中的。”

“這奴才身份還真高,有人專職伺候不說,還挑人。”流素知道,凡主子身邊得寵的姑姑或嬤嬤,有人伺候也不稀奇,品級低的小宮女小太監總是巴結着的,她們也常氣指頤使,但這樣指派了專人伺候的,那等於是正經主子待遇了,還是少見。

“但是寧姑姑也只是看着古怪,她不兇,也不算挑剔,就是不合羣。有好多習慣,都和旁人不同。”

“例如?”

“她單獨住一間屋,洗浴是和端主子共用一間,她很少施脂粉……嗯,她雖然單獨住一間,可其實那屋子也很少住,基本都是留在端主子屋裡值夜,除非皇上留宿,她纔回自己屋。”

這些都不出奇,流素想聽點新鮮的:“說說朵藍怎麼樣?”

“朵藍姑姑?她和我們幾個住通鋪,她的牀鋪用簾子隔着,說是同甘共苦,但用膳從來不在一處,待遇也比咱們好得多。”

“朵藍和你們住通鋪?”同是陪嫁的,待遇相差這麼大?

“不過朵藍姑姑的起居飲食咱們有時候也伺候着,奴才覺得她其實……其實是監視咱們。”

“哦?”

“比如她有禁令,夜間哪怕起夜也不許去茅房,必須在屋中溺桶裡如廁,一入夜誰都不得在宮裡亂走動,更不許去端主子屋裡。”

是怕端嬪和寧鳳倫的私情被人撞破吧。流素想着,又問:“朵藍有什麼異常麼?”

“沒有,朵藍姑姑很嚴厲,但也沒什麼特別。”想了想又道,“端主子近來病情依然反覆,有時候會好些,看着挺安靜,不大說話,情緒好的時候會畫些畫,寫寫字,還能繡個花什麼的,不好的時候就哭,砸東西,那時候除了寧姑姑和朵藍姑姑,沒人敢近她身。”

“她不會傷人吧?”

“不會。奴才有時候能靠近些在廊下值守,偶爾聽見她在裡頭哭叫寧姑姑的名字,又反覆唸叨說‘你去哪了,你怎麼不回來?你扔下我就走了?’”她學着端嬪說話,有股子詭異的意味,跟着連她自己都覺得害怕起來,抱着手臂輕撫,很是不安。

流素又是一怔,寧鳳倫既然回來,端嬪的情況該好些纔對,怎麼還是不對勁?“她不對寧鳳倫說什麼嗎?”

“說啊,有回奴才聽見了,她抱着寧姑姑說‘你說他去哪了?你告訴我,他是活着還是死了?’寧姑姑不說話,就只是哭,朵藍姑姑說‘主子您別這樣,他會回來的。’”

實在有點沒頭沒腦,流素皺眉思索了很久,仍然覺得想不通。寧鳳倫既然回來了,端嬪爲什麼還說那樣的話?難道她病得完全神志不清,連寧鳳倫也不認識?朵藍又爲什麼說‘他會回來的’,難道他不是已經回來了?

“寧鳳倫和從前有什麼不一樣嗎?”

“看着差不多。哦,她不再每天值夜了,和朵藍姑姑輪值,大概是夜間端主子總鬧,她倆也有點吃不消,才輪換着。”

“還有呢?”

尼楚賀努力思索,好半晌才道:“好像也不大擺弄花草了,院子裡和暖棚裡原先種了好些奇花異草,後來死了好多,她也不管。”

“是不管還是不懂侍弄?”流素驀然站起身,這點非常關鍵。

尼楚賀嚇了一跳,跌坐着仰望她,帶着幾分驚恐:“奴才覺得……她是侍弄不好,她去看過,也試過,可有幾種難養的就是養不活,後來她也就不理了。她整日要陪伴端主子,大約沒空理會。”

流素吸了口涼氣,難道寧鳳倫失憶了?不會,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就失憶,他能記得別的,就不會忘記種花,那本是他的愛好和特長。

“哦對了,從她回來後,朵藍姑姑不和我們住一起了,搬去和她一塊住,反正她倆輪着值夜,每晚也就一人睡在屋裡。”

“你走吧,以後有了什麼覺得奇怪的事,想法子出來稟一聲,多留心寧鳳倫和朵藍。”

“嗻。”

“對了,你出景仁宮不易,下回每月七、十四、廿一、廿八這幾天子時你將最近的事寫張字條兒從後殿偏門門縫裡塞出去,到時候本宮讓人去拿,以擊牆聲爲信,三長兩短……三短兩長吧。”想想還是覺得三長兩短聽來不吉利。

“啊?”

“怎麼,你不識字?”

“識的……不多。”

這真是個難辦的事。流素想了想:“不會的字畫個圖代替。”

“嗯。”尼楚賀有些忸怩,“奴才怕畫的您看不懂。”

“也只能這樣了,看不懂再說,好歹每個月你能出來一趟。”

寧鳳倫這個人,什麼時候都像根刺似的梗着,流素想到他就只覺得不舒服,卻又有幾分說不出的憐憫惋惜。

誰又是天生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