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敏主子每回都這樣客氣……”魏珠又笑着說了堆廢話,才道:“是明珠大人和頗爾噴大人齊向皇上求來的,說他們二家想結爲親家,請皇上恩准。”

“結爲親家?”流素一怔,“要給三表哥議婚?可是他們求了,皇上就能準了?”在她的想法中,揆方二十,與瓜爾佳氏年貌相近,又未婚配,正是天作之合。不過她的疑問在於,選秀原來也可以事先作弊,先求皇帝恩典,放棄這名秀女?

“當然不是,領侍衛內大臣倭赫是頗爾噴的旁支兄長,他看中了明珠家的長公子性德,撮合的這門親事。頗爾噴與明珠素來舊識,又互有結交之意,因此應允了這門親事。皇上成人之美,當然樂見其成。”

流素腦中嗡嗡作響,好半晌才定了神問:“你……你說他們想讓她做納蘭性德的續絃?這姑娘看着才十五六歲,他們……他們年齡相差太大了吧,何況是續絃……好人家的姑娘都不願意做填房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維持聲音穩定的。

好在魏珠也沒有太在意,他更在意的是沛珊正在旁邊朝他拋着眼波,答得有些心神不屬:“那姑娘看着年紀小,其實也十六了吧,是上屆因故錯過了選秀。和納蘭家的長公子相差十歲八歲的,也算不得什麼,能攀上明珠家這門親事,可是朝中多少大臣夢寐以求的,誰不知道明珠現在如日中天啊,更何況還能攀上敏主子您這個貴人……”

“這跟本宮又有什麼關係!”流素竭力壓抑着,只覺得嘴裡發苦,“居然連皇上選秀都能玩弄這些花樣,他們可真是……”驀然想起一件事,心中陡然一涼。

“這算不得什麼,都是私下裡求情的,皇上又不是熱衷美色之人,凡有所求,大多都是會應允的。只是這種事大家都秘而不宣,若不是敏主子問起,奴才也不會說。”

流素看着他和沛珊眉來眼去,靜默了好半晌才微笑道:“魏珠,本宮倒想起了一件事,本宮從前選秀時還是多蒙你照料才能再三入選,本宮一直都未曾明謝,現在想來,對你可真是欠了一份情。”

魏珠從眉目傳情中回過神來,一愣神,隨即笑起來:“敏主子竟還記得那事!是明珠大人說的麼?些許小事,不值一提,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敏主子居然念念不忘……”說得雖然恭謙無比,言下之意仍是在邀功。

流素此刻恨不得立即砸死他,卻還要維持着風華絕代的微笑:“總是要謝的。冰鑑,你那點心怎麼準備到現在還沒好?多加幾樣魏公公喜歡的,可知道麼?”

“嗻。”冰鑑匆匆過來,將石榴型食盒交給沛珊,笑道,“送魏公公出去。”

兩人便並肩笑着出了承乾宮,一出宮門,沛珊便悄聲道:“看看主子給了你什麼。”

魏珠打開食盒,盒中金光燦然,整整齊齊一盤梅花金錁子,不由會心一笑。

“魏珠,還是咱們主子出手不凡吧,你幾時見過這樣大方的主子?”

“那當然,不然當初我調你來承乾宮做什麼!”

“原來是你使的壞……”

“那也能叫使壞,明着就是照應你!”

魏珠一離去,冰鑑就見流素臉色蒼白得可怕,她沒聽見魏珠的話,不由詫然道:“主子這是怎麼了?”

冰瞳扁嘴:“說今兒一個給皇上撂了牌子的秀女,是咱們老爺定給大公子的繼室,主子聽了就這樣了。”跟着去扶流素,神色憤憤不平,“明着就是欺負主子,他不想讓咱們主子做他家兒媳婦,咱們還不稀罕呢,主子如今寵冠後宮,誰能比肩?不比嫁到納蘭府好多了?”

“閉嘴,不說話沒你當你是啞巴。”冰鑑瞪了她一眼。

“我說的都是實話,主子……主子!”

卻是流素刷地起身,甩開了她的攙扶,徑往內屋裡去了。

冰鑑瞪了冰瞳一眼,冰瞳則吐了吐舌頭,兩人無聲跟着進了內屋。

原來什麼都可以耍手段,入宮這麼些年,流素後來也漸漸想明白了,雖然知道明珠肯定從中做了手腳,可卻忘了當年魏珠在選秀時曾再三插話。

她沒想到的,是玄燁居然容許有人在選秀之前求情,她一向以爲他聖躬獨斷,不會讓人干涉他的決定,卻忘了在君王眼中女人不過是些工具,有或沒有都不重要的,能用一個秀女籠絡兩名大臣,又有何不能棄之?

能想到這一節,她心裡更是涼透——明珠能向皇帝求情留下瓜爾佳氏,納蘭性德當年也可以求情撂她的牌子,但是他沒有。

流素無聲地笑了一下。

“主子……”冰鑑冰瞳小聲喚。

“原來希望本宮進宮的,不止是明珠和揆敘。”流素又笑了幾聲,“剛纔那個瓜爾佳氏和他真配啊,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哪像本宮,區區護軍參領之女,還是庶出,有誰瞧得起!”

“主子您別這樣說,您貴爲皇上嬪妃,誰又能及得上您高貴?”

“本宮哪裡高貴了?皇上今兒擡舉,本宮就是敏妃,明兒皇上不喜歡了,本宮就是秋扇,後宮裡有多少秋扇,你們去數數!榮嬪生了六位阿哥公主,伺候皇上十餘年,如今什麼光景?端嬪溫婉多才,安嬪柔媚似水,如今又是什麼光景?再看看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本宮真不覺得自己會比她們好多少!每三年不知會有多少新人進宮,個個都比本宮年輕貌美,你說本宮高貴在哪?你說!”

冰鑑知道此刻跟她說什麼都是枉然,只能看着徒然發急。

七月十五中元節前夕,宮內循例籌辦祭祀事宜,流素也命小廚房備了珍果素齋供於佛像前,又讓抒寧煮了一大盆鹽水毛豆邊消暑邊吃着賞月。

佟貴妃過來坐了一小會,見佛像前和香案上都了供了許多素酒水果,笑道:“你也信佛麼?”佛教將中元節稱盂蘭盆節,以素食施食或供養神佛。

“盂蘭盆在佛教中爲倒懸之苦,嬪妾只是覺得那些孤魂野鬼可憐,佈施食物解其饑饉之苦。”

正說着鹽水毛豆上來,佟貴妃詫然道:“你喜歡吃這個麼?”

“民間才吃這些尋常食物,娘娘大約是沒有見過,要不要嚐嚐?”

“不用了,本宮只是聽說江南有這樣的習俗,中元祭祖後吃鹽水煮毛豆賞月,原來你也喜歡吃。”

流素還未說話,冰瞳已插嘴道:“咱們主子一直有這習慣,從前在納蘭府上也是年年中元節前就煮上一大盆毛豆,奴才還以爲主子是喜歡吃。”

流素的笑容凝滯了一下。

佟貴妃道:“你又不是江南人,怎麼會遵從這習俗?”

“抒寧是江南人,是她的習慣影響了嬪妾。”

佟貴妃點點頭,又說了一會子話才起身離去。

流素情緒低落,吃了幾粒毛豆揮揮手:“下去下去,全都下去。”

“主子……”

“抒寧留下。”

冰鑑冰瞳怔了一下,均退下去。

“你坐下,陪我吃毛豆。”

抒寧也一怔,似懂非懂地側身坐在她對面。

“我的家鄉中元節有放花燈的習俗,很小的時候,鄉下門前那條河裡總是有許多荷花燈從上游往下漂……抒寧,你們家鄉也是這樣嗎?”

抒寧睜大眼用力點頭。

“那時候大人們總是到了下午四五點就不讓我們出門了,說到了夜間鬼門關大開,會有人抓小孩……可我很調皮,我會從二樓陽臺外的桂花樹上爬下去,悄悄溜出去看人放荷花燈。聽說冤魂怨鬼不得託生,從陰間到陽間這條路很黑很黑,他們找不着路,若能託着一盞河燈便可以託生了。”

抒寧又迅速點頭,這些傳說她都是聽過的,可她不懂流素爲什麼突然說這些。跟着她就想到一件事,流素是她看着長大的,什麼門前有條河,什麼二樓陽臺外的桂花樹,她連見都沒見過,不由得一臉茫然。

“我不知道我這樣算是什麼,我是活着,還是死後帶着前世的記憶託了生?如果是重生,那又是誰放的河燈,漂流到我的手中?他給我那盞燈,給了我希望,給了我生機,卻把我再一次打入地獄……你聽懂我說什麼了嗎,抒寧?”

抒寧睜大雙眸直搖頭。

“你不懂……不懂就對了,我想找個人說話,可又怕我的秘密被人知道,只能告訴你,因爲你不會去跟任何人說,你把我從小帶到大,任何人都會出賣我,只有你不會,是不是?”

抒寧點點頭,雖然聽不懂流素說的話,可她卻感受到了流素的落寞悲哀,像小時候那樣走過去抱着流素輕拍她的背。

“我爸媽不知道怎麼樣了,那個世界我是死了還是像個植物人一樣活着?我都不敢去想,我只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可是我好想回去,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我留戀的東西。我真想回去……”

“您要回哪裡去?”抒寧疑惑地比着手勢。

“不是章佳府,不是納蘭府,是我自己的家,我家在蘇州,唐風宋水,煙雨江南……退思園你知道嗎?我家離那很近……你不知道?我忘了,那是光緒年間建的,現在是康熙年間,我真是瘋了,跟你說這些幹什麼,你根本不知道光緒皇帝是誰。”流素笑得有些失態。

抒寧看了極是不安,剛想安慰什麼,卻聽外頭傳話說皇帝駕臨,忙推了推流素,整理衣衫跪迎。

流素略收斂了神情,卻掩不住眼中的低落孤寂之色。

“這天好熱,你這裡還沒鎮上冰塊。”

“抒寧,去取些冰來。”

抒寧匆匆出去。

玄燁在牀沿上坐下,流素過去幫他解衣,他才注意到她神色有些不對勁,托起她的下頦道:“怎麼一臉鬱郁不歡?”

“沒什麼,明兒中元節,想起額娘而已。”

“對了,入宮這麼久,真沒聽你提過你家裡人,你額娘不在了,是嗎?”

流素不想在他面前說章佳府裡那些事,只默默點頭。

“你阿瑪呢,身子還清健麼?你好像從來沒有提及他和你的兄弟姐妹。”

“臣妾家中兄弟姐妹很多,臣妾自己都不知道現在有多少個了。”流素的語氣很是冷淡,入宮那年才見海寬納了新妾,這些年府中也時有消息傳遞進來,她只當不知。聽說她榮耀了就來認這個女兒,她倒不想去認那個本就不正牌的阿瑪。

“怎麼了?”

“臣妾是庶出,在家裡從來不受待見,每年見阿瑪的次數比每個月見皇上的次數都少。”流素譏誚地冷笑一聲。

玄燁怔了一下:“他那麼不喜歡你麼?拿他跟朕比……是不是因爲大選的事心裡不痛快?”

“沒有,倒是奇怪皇上今年怎麼只留了一人。”

玄燁道:“朕不想留太多,況且也沒什麼看得上眼的。”他語氣寡淡,顯然心情也不大好。連日爲隆禧的疾病憂心,卻只聽說病勢越來越沉重。

“戴佳氏氣質品貌都很出挑,皇上的眼光不錯啊。”

玄燁似乎想向她解釋什麼:“那個戴佳氏是太皇太后看中留牌子的,朕本來是想將她配給隆禧做福晉,但是隆禧現在這樣,太皇太后又覺得如果沖喜的話也要等他病情稍緩……所以就先留她在宮中待命吧。”

“皇上不用向臣妾解釋,臣妾真的不會爲她生氣,選秀三年一屆,皇上豈能爲了臣妾一人而永不留人,令後宮空虛?”

流素說完,見玄燁似乎微鬆了口氣的神情,心中泛起一絲悽酸,男人都是這樣吧,當着你面時再多甜言蜜語,再怎麼喜歡看你吃醋拈酸撒嬌的樣子,骨子裡依然會希望你能識大體明事理,做個像于鳳至那樣的女人。

可真要有了個于鳳至,他又會更喜歡趙一荻,覺得對於鳳至那樣的女人不過是感動尊敬而已。可這世上,哪裡有于鳳至和趙一荻結合一體的女人?

流素涼涼一笑,隨即問起官鈺顯爲什麼會被撂牌子,玄燁的回答果然與魏珠一樣。她盯着他輕笑:“倘若當初有人求皇上撂了臣妾的牌子,皇上可也會應允?”

玄燁一怔,遲疑片刻還是道:“那時候你於朕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秀女,所以……你別生氣,朕不想騙你而已。”

“臣妾沒有生氣。”她環着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道:“皇上,您真好。”她所說的好,是指他不肯在此事上欺騙她而已。

寧肯聽這樣無情的真話,也不願聽那些令人充滿期盼的山盟海誓。

作者有話要說:  (瓜爾佳氏又譯爲官爾佳氏,頗爾噴這人的身份是從其墓誌銘石刻記載再三考證才確定的,納蘭容若的繼室通常能查到的史料是爲官氏,而瓜爾佳氏的族譜有些就直接是關氏或官氏族譜,因此他的繼室實際上是蘇完瓜爾佳氏,這個家族與納蘭氏有世仇,不知道是否與納蘭性德和官氏情感不合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