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去把曹寅叫進來。”流素想了想又覺得不合適,扶着牀沿道:“我要出去走走,幫我梳洗。”

“主子,您還吹不得風。”

“行了,你幫我披上斗篷就好。”

外頭難得晴好,雖然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只有薄薄一層暖意,卻終究令人心生舒暢,流素深呼吸了幾口氣,病了近一個月,總算能出來透口氣了。

打開院門,見曹寅與值守侍衛立得筆挺,神色肅然向她躬身行禮。

“不要這樣多禮,從前看守我的侍衛都對我視而不見的。”流素微微一笑。

曹寅笑道:“那些不長眼的奴才回去後都各受了懲罰,娘娘不必跟他們計較。”

流素道:“是該叫皇上不必跟他們計較纔對,他們不過奉旨行事,何罪之有。”

“娘娘近日氣色好多了,想不想去楓林裡走走?奴才們會隨侍在側。”

流素不禁怔住,她已經兩年沒踏出這院門一步了。

“只要不出這楓林苑,都是可以的。”

“曹寅,別人都怕跟我說話,生恐會掉了腦袋,你居然還敢放我出這院門?”

曹寅笑道:“別人是別人,不是我。”

流素便走在前頭,冰鑑和曹寅緊跟其後,其餘值守侍衛遠遠跟着。

“真是好久沒有出過院子了……從前鄧林也不敢放我出院子。”

“皇上說不必像從前那樣嚴禁你的活動範圍。”

“皇恩浩蕩,替我謝過皇上。”

曹寅聽她意存諷刺,道:“奴才知道娘娘幽禁已久,心中憤懣……”

“不要說什麼奴才、什麼娘娘,現在我還當你是當年的曹寅,你就不能當我是章佳流素麼?”

曹寅笑了一下才慨嘆道:“物是人非事事休,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會口齒輕薄的少年,你也不是容若的那個小表妹了。”

“我表哥過得還好麼?”

“不太好。”

流素怔了一下,怎麼和岑蘇海說得全然不同?

“要說娶了瓜爾佳氏之後,納蘭府上下就一直家無寧日,個個兒都和她處得不好,悅羅格格和她大吵過幾次,弄得揆敘是左右爲難。”

“怎麼會這樣?悅羅格格是和碩格格,那瓜爾佳氏身爲一等公之女,雖也是格格,卻無封號,憑什麼與悅羅格格爭吵?”

曹寅苦笑:“那你見過兒媳婦與公婆爭吵的沒有?那瓜爾佳氏雖然貌美,卻給嬌縱得一身跋扈之氣,連納蘭大人面前有時都敢出言頂撞。”

“我表哥竟然不管她?”

“容若不理她,正因如此,她才更一腔怨氣無處發泄,終日裡到處找人尋釁……算了,不提也罷,納蘭大人現在都對攀了這門親生出些悔意。”

“不理她?爲什麼?”

曹寅道:“那種女人,要是我也不理,真真是個潑婦,有回我親自見識過,難爲容若竟然能對她視而不見,無論她罵什麼都隻字不理,她也就在他面前無可奈何。”

流素想起從前凡見人有爭吵時,到最後總是罵人的那個氣喘咻咻,不說話的那個倒風清雲淡,那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不出力也拔不出拳頭。不由得莞爾:“她要是個潑婦,也只有不理爲上。”

曹寅笑道:“可不是麼,跟盧氏相比,真是提鞋也不配。”

“可見盧氏夫人性情品貌是百裡挑一的了。”

“自然。娶妻求淑女,誰願娶瓜爾佳氏那樣的,怪不得她阿瑪不想讓她入宮,原來是知道她那性子入不了宮的,也就一張臉能看了。”

流素笑道:“那可不一定,若是入了宮,皇上喜歡她年輕貌美,三千寵愛集一身,那麼對旁人再怎麼大呼小斥也是沒問題。”

“怎麼你覺得皇上看重的只是美色麼?再說她就算長得不錯,入了宮也不過爾爾,宮中粉黛如雲,柔、宜、德、榮、惠諸嬪,哪個不是萬中挑一的,更別說敏妃你。”

“別說我,我現在只是南苑的一個囚徒。”

“總會出去的。”

流素看着他篤定的笑容,不禁也笑着搖頭:“你倒是皇上肚裡的蛔蟲,旁人都不敢說,你卻這麼肯定。”

“要說皇上肚裡的蛔蟲,我還能真能算得上,不然我們賭一把,彩頭是什麼?”當年他是常參與皇帝的聚賭的,不想現在還能賭興勃發。

流素噗哧一笑:“我現在還有什麼彩頭可許你。”

“那就等你回了宮再許吧,我先把這賭注給記着。”

兩人說了會話,不知怎麼話題又繞回納蘭家的三兄弟身上:“揆方如今也是和碩額駙,新娶了康親王傑書家的八格格,聽說還不錯。”

“是麼。”流素淡淡敷衍地一笑。好不好的纔剛入門,哪能這樣輕易下了定論。一個一等公家的格格就已經囂張跋扈到令納蘭府雞犬不寧了,康親王深得玄燁倚重,家世非頗爾噴可比,那個八格格還不知是什麼樣的性子。揆方忠厚,只怕被她欺負了也不敢作聲。

又想納蘭明珠娶的這幾個兒媳婦可都是標準的政治聯姻,瓜爾佳氏和兩個和碩格格住一塊,誰知道這妯娌間相處成什麼樣。原還以爲官鈺顯嫁作填房未免委屈,現在想來她還是三妯娌中母家勢力最弱的,若不是填房,只怕還不要她。

流素諷刺地笑一下,當初她要是門第夠高的話,也不至於被明珠送進宮吧……想着她眼前不由氤氳起一層水汽,霧濛濛看不清前方。

“納蘭家這三兄弟中,論才德人品,怎麼說也是容若最出色,可偏偏他的命最不好,原和盧氏情投意合,卻不到三年便撒手人寰;娶個新人入門,卻是河東獅吼,無怪他要自請殿前輪值了……”

“什麼?”

流素一直心神不屬,突然問了這句,曹寅也是一怔:“我剛纔說了很多話,你問的是哪句?”

“你說我表哥自請殿前輪值?”

“是啊。”

從前他掛着個虛銜,向來不用輪值,因此幾年之間沒遇上過一次。但他居然自請輪值站班,怪不得抒寧出事之後那麼巧就遇上了他……罷了,反正此生也沒有機會再回乾清宮,何必管他。

回了屋才覺得雙腿沉重發酸,原來太久沒有走這麼遠的路,竟然已經乏力氣喘起來。

冰鑑幫她脫了鞋用熱水熨着,默然無語。

“原來這些年他過得不好。”流素忽然幽幽開口。

從前想起他便是恨,可聽到他如今過得不好,忽然發覺從前那些以爲切膚入骨的恨意原來早就淡了。

“……冰鑑……冰鑑?”聽不到冰鑑說話,流素欠起身,詫然發現冰鑑正斜坐在牀邊腳踏上無聲垂淚。“你哭什麼,他就算過得不太好,也不會很差,你沒聽曹寅說麼,自討無趣的還是瓜爾佳氏。何況姻緣對女兒家才重要,對於男人來說什麼也不是,你看皇上六宮中那許多嬪妃,有他不喜歡的,甚至還有他討厭的,只要擱在那兒不理便行了,壓根兒不用去理會。男人只要高興,三妻四妾地往家裡納都行,再說不是還有雯月麼……”

越說越發覺得是在努力設法自圓其說,流素不禁覺得喉頭有什麼梗着,卻說不下去了。

冰鑑擡臉看她:“主子,您真覺得是這樣嗎?”

“不是這樣又是怎樣。”流素迴避她的目光。

“是啊……又能怎麼樣。”冰鑑也是苦笑一下,就算有朝一日能走出楓林苑,也擺脫不了敏妃娘娘這個身份,一朝爲帝王嬪妃,終身都不可能再獲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