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佟皇貴妃垂下眼瞼,扶着案角,聲音有些發澀:“從前本宮對什麼都不在意,只願獨善其身而已,對你好些不過因爲你是承乾宮的人;因此就算知道你有過份之舉,也不想加以干涉。但如今時移事易,已然不同……紹貞柔懦,本宮又臨產,就算再不爲自己,也得爲妹妹和即將出生的孩子算計!這許多年來,沒有人比本宮更清楚你的手段,再加上皇上對你的寵愛已是不分黑白,六宮之中還有誰能製得住你!”

“所以你就要除我而後快,所以你就連我的孩子都要害死!”

“當時你還沒有懷上龍裔,本宮和你當年對待姒貴人一樣,這個錯並不是有心的!”她微顫抖着撫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臉色有些灰白,額上細密的汗珠越滲越多。

佟皇貴妃從來是八風不動的鎮定冷肅,這樣的神情流素從所未見。

流素有些頭暈,知道自己情緒過於激動,似乎又要誘發毒性,便微喘了幾口氣,上前扶住她手邊的炕案。

佟皇貴妃微一顫慄,下意識地偏了偏身子。

流素卻只是慢慢在炕案對面坐下,澀澀地看着她冷笑:“你怕了麼,這種做了虧心事日夜難安的心情好受麼?這麼些年來,每每看見紫萱時依然難以心安,我絲毫不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但是對她的孩子,卻不能不覺得負疚終生。娘娘,你也會有這樣的感覺麼?你的孩子將要出生了,我的孩子卻從來沒看過這個世界一眼,倘若祺貴人和你的孩子知道你爲了他們去謀害別人的性命,你真的覺得會讓他們過得更好麼?”

佟皇貴妃的身子又顫了一下,若不是正扶住案几坐着,她早已無力支撐身體。她勉強道:“紹貞年少單純,不諳心機,我只怕她被人欺負了也無還手之力,而每個做母親的,更要想的是爲自己的孩子打算……”她似乎也覺得這樣的話有些蒼白無力,便默然下去。

自私是人之本性,哪怕她看來稟正端方,也不能例外。

流素有些悲憤地看着她:“你覺得我會搶你什麼?又會害他們什麼?不錯,我手段不見得光明,心地不見得仁善,可我從不會主動加害別人,更遑論對你?我要是真的想對付你們,別說祺貴人,就算皇貴妃娘娘你,也別想安然坐上這皇貴妃的位置,你信不信!”

“章佳流素,你不要太囂張了!”佟皇貴妃似乎被她迫得有些無路可退,臉色越來越難看,聲色俱厲。她向以肅冷端嚴震懾六宮,如今這一怒,威儀立現。

但流素毫無懼色,反倒扶案起身,上身前傾逼視着她,她竟不由自主感覺無法對視,恚怒之色隱現。

“皇貴妃娘娘,別說你和裕親王之間是清白無辜的,就算是,你可以向皇上解釋看他信不信!”

“你……你說什麼?”果然一擊正中佟皇貴妃的軟肋,她瞬間臉色大變,連強自維持的鎮定也消失無蹤,整個人顫抖如風中秋葉。

“別以爲你從來未得皇上恩寵,就可以紅杏出牆……”

“本宮沒有!你胡言亂語,你……”她有些說不下去,急促地喘息起來。

“皇貴妃娘娘,只要我將你和裕親王除夕夜相會於御花園的事告訴皇上,你猜他會不會相信你倆素如白紙?皇上不寵你也好,尊敬你也好,你都是他的女人,你見過世上哪個男人會容許自己的妻妾再與舊日情人相會的?更何況孤男寡女,御園之夜……”

“我……你……”佟皇貴妃有些語無倫次,不止是顫抖,連聲音也似被壓抑在喉間無力發出。

“我要是有心加害,縱然皇上念着你們表姐弟一場不廢黜你,也絕不可能晉你爲皇貴妃,祺貴人也不可能進宮,你腹中的孩子更不會有!”

“救……救……我……”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弱,如秋蟬悲吟,細若遊絲。

流素呆了一呆,這才漸漸止了激動的情緒,發覺她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對,已不僅僅是驚怒或害怕而已,而是捂緊了腹部,額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另一隻手死死扶住桌角來維持身體的平衡。

“幫我……叫……”她看着流素的眼中帶着幾分哀色。

流素微微一震,倘若此刻不叫人,再拖延些時辰,只怕佟皇貴妃便要一屍兩命;若情形對她有利的話,她甚至可以完全開脫於意外,即使有再壞的後果,她也不過殘命一條,多活一年半載和現在落罪賜死又有什麼區別?

她早已不顧惜自己的生命,若不是爲了蘇麻喇姑那番話,她也不會苟延殘喘。

“流……流素……求你……”

“皇貴妃娘娘,我殘命一條,你信不信我會與你和你腹中孩子同歸於盡?”流素微俯下身去凝視她。

佟皇貴妃眼中霎時一片死寂之色。

“不過,我沒你狠,我沒了孩子,卻不忍心讓你也嘗受這種痛苦。”她輕輕說了句,然後起身提氣叫:“來人,快叫御醫,皇貴妃娘娘要臨盆了!”

她看也不看佟皇貴妃,腳步急促地奔到了殿門口。

榮靜榮慧和產婆嬤嬤都慌亂地衝進來,承乾宮登時亂成一片。

踏出正殿,涼風拂面一激,流素清醒過來,被情緒左右的心智復甦起來,她不禁想起剛纔最後一轉身的剎那,佟皇貴妃眼中交織着百般複雜神色,似乎欲言又止。

她隱隱覺得事情也許並非只是這樣簡單。

誠然,看起來正如流素所料,矛頭指向佟皇貴妃,這一切應當都是她做的,可是她那樣縝密的思維,不動聲色的性格,真會命令張九兒去辦這件事?

不可否認,從剛纔的一番逼問看得出,佟皇貴妃對流素有所戒懼,甚至已起殺心,可也不代表這件事就真的是全盤由她策劃經手……

流素有些悔意,不該這麼早挑明,而該順藤摸瓜再繼續查證覈實。

然而現在……她回頭看着承乾宮忙碌進出的太監宮女和漸漸聞訊而來的各宮嬪妃,輕嘆一聲,已不可能再問到什麼了。

而事後即使再追問,恐怕也很難如今日這般攻破佟皇貴妃的心理防線了。如她那般堅韌冷毅的女子,脆弱崩潰的時候是很少的。

長春宮內,祺貴人和芳汀正額頭相抵朝一隻陶罐裡看着,不時傳來一陣笑聲。

芳汀剛教會祺貴人戲促織,兩人都是年少好玩,不免有些忘形。

所謂促織,不過是鬥蟋蟀,坊間時有人養此物聚賭成性,宮中奴才之間禁賭,但太監們牌九骰子不敢公然地玩,偷偷摸摸捉幾隻蟋蟀私下相鬥賭博也是有的。

祺貴人聽聞先是驚詫,爾後極力抵制這些不良習氣,又覺得女兒家玩這些始終不雅,但終究沒抵禦得過閒得發悶的宮中生活和好奇心理,偷偷跟芳汀學了養這個鬥着玩。

“你看你看,金剛蟋蟀好厲害……啊,咬死了!”祺貴人猛然後退,她養的蟋蟀鬥敗後居然停滯不動,被芳汀的咬得翼斷腿折而死。

一種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兩位小主,小主……快去承乾宮,出事了!”

祺貴人一驚之下打翻了陶罐,芳汀那隻勇猛無比的金剛蟋蟀已跑得不知蹤影。

來不及去尋,芳汀將一腔怒氣撒在來人身上,叱道:“懂不懂禮數,沒規矩的東西!”

“芳汀,先聽她說。”

來的是祺貴人貼身的小宮女臨波,此刻臉色發白,似乎很是惶恐:“皇貴妃娘娘……臨產了。”

芳汀更氣不打一處來:“那是喜事,你如此慌張做什麼,還說出事了?”驀然察覺到異樣,沉聲問:“不是說還有十日纔到產期麼?”

“正是,不知因何緣故動了胎氣,此刻承乾宮中上下忙亂,有人傳消息說是難產,母子皆有危險,還請二位小主快去!”臨波倒是個口齒伶俐的,雖然被訓斥兩次緊張得面無血色,卻仍是說得清晰有條理。

一路上祺貴人恨不得能兩步邁一步纔好,直想甩掉那礙事的馬蹄鞋。

“怎麼辦芳汀,姐姐不會有事吧?向來都說好好的,怎麼突然之間就會如此……是不是因姐姐向來氣虛血弱纔會……”

“紹貞!”芳汀喝止了她沒完沒了的絮語,明知她不過是想借說話來排遣心中的緊張,仍是覺得心煩。然後又向臨波問了些話,包括御醫說了什麼,產婆宮人是否到位等,一一答了,都還算妥帖。

“好端端的爲何會提前生產?”雖然相差不過十天,但極有可能已影響到胎兒的成熟度,更何況提前動了胎氣,許多意外便不可預料,皇貴妃懷上這一胎千難萬易,年紀又已不小,倘若出了什麼岔子,可是要人命的事。

臨波想起了什麼似的:“聽說之前皇貴妃娘娘一直與敏貴妃單獨相處一室,並無他人在場。”

芳汀驟然頓住腳步:“敏貴妃!”凜然生寒的目光朝祺貴人看去。

祺貴人也正朝她看來,滿眼不安,荏弱的臉上帶着無助和驚懼。

“早說這狐媚子不會安分守己,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大膽,竟然敢動皇貴妃……”

祺貴人訥訥道:“芳汀,也許只是巧合……”

芳汀冷笑:“難道要等你姐姐被她害得一屍兩命才肯信?”

祺貴人噤若寒蟬,半晌輕聲道:“她自個都患了奇症,只怕時日不久了,哪還有心思害人?”

“正因她性命臨危,行事才更肆無忌憚!”

祺貴人想不通她的理論,卻也反駁不了,只急急地搶着衝進了承乾宮。

正殿外間,玄燁負手踱步,流素在側低聲安慰着什麼,宜妃德妃行動不便,卻也都到了,各在椅中坐着;榮妃惠妃不時交換一下意見,眼神裡都有幾分敷衍的散漫,但也不能說她們全不在意,至少內殿那個生下來是男是女,對她們可能會有着不可忽視的影響。

其餘品位較低的嬪妃示過好之後便都各自沿着外殿牆邊三五成堆,輕聲說着話。

唯獨柔貴妃不在。

“表哥,我姐姐她……”

玄燁停步,轉臉朝她沉沉喝了聲:“紹貞!”

祺貴人被他震懾的眼神一嚇,登時說不下去,這才意識到大庭廣衆之下,這聲“表哥”叫得太過突兀,至於你啊我的稱呼更不合禮節,有失體統。

旁人哪怕心裡暗中嘀咕,也不敢正眼多瞧她幾下,到底她是佟皇貴妃的妹妹,聽這聲親暱的稱呼,也不知私下裡多麼得皇帝的寵愛,居然可以這樣放肆地跟他說話,便更只能在心中暗笑或驚詫。

只有流素朝她投來一瞥,眼神複雜。

流素對於“表哥”這個稱呼格外敏感,心神震懾之餘不免有些恍惚。哪怕臉有驚惶之色,紹貞的小女兒嬌態仍一覽無遺,帶着楚楚可憐的意味求助似地望着玄燁,彷彿他就是她的整個世界,是她的天地與主宰,生死悲歡都牽於他一言一語之間。

流素心裡驀然間極不舒服,生出一股子莫名的厭恨來,朝祺貴人冷冷看了一眼。

祺貴人對上流素的眼神,原本嬌怯的神色有了些變化。

質疑、冷漠、反感……芳汀的話重新在她心裡衡量,瞬間便有了另一番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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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子,果然不像她外表那樣隨和可人。

流素隨即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收斂了眼神朝祺貴人淡淡一笑,卻已止不了祺貴人心頭劃下的一道水紋。

她絲毫也沒想到自己會引起流素的反感,不過是因爲流素對這兩個字從別人口中吐出格外不入耳而已。

“皇上,皇貴妃她怎樣了?”

“還好,只是提前動了胎氣,胎位又有些不正,生產恐怕較困難而已。”玄燁已換了柔和的神情對着她,眼神像看個孩子似的憐愛:“別擔心,不會有事。”說話的語氣也像哄孩子似的溫和。

“嗯。”

“你就快要做小姨了,高興麼?”

“嗯。”祺貴人的眼神有掩飾不住的雀躍,天真爛漫和柔弱羞澀合而爲一體,是許多少年男子都會喜歡的那種神情。

可惜的是玄燁這年已屆而立,對於這種過於稚拙的小女兒態已然了無興趣。

流素察覺到他用於祺貴人和佟皇貴妃的孩子之間的稱呼是“小姨”,而非庶母。他仍然只將紹貞當成了妻妹或表妹。

而祺貴人自己則毫無所覺,只沉浸在爲即將要做小姨這件事而歡喜和爲自己的姐姐擔心的複雜心情中。

只有芳汀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

單純過頭,豈不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