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9 章

沈宛卻遲疑了一陣,道:“如果……如果有機會,我能入宮再見流素一面的話,就是你給我最大的幫助了。”

雯月吃驚地睜大眼:“你……你要入宮見她做什麼?”

“我有事想要對她說,只能對她一個人。”

“可是我幫不了你啊,十多年來,若不是蒙皇上聖恩,準姨母入宮侍疾,我也見不着她的面,這種事又豈是我能辦到的?如今爺不在了,老爺失勢於朝中,恐怕更沒有指望了。”

沈宛沉默了良久,才搖了搖頭:“我也知是不可能的,見她一面,如今只怕比登天更難了。算了,你也不必強求。”

“但是我會記着你的話的,若此生還有機會,我一定會想辦法。”

沈宛點點頭:“無論什麼時候,你一定要記得,我有很重要的話想對流素說。”

“是……什麼事這樣重要?”

沈宛出神良久,道:“其實也沒什麼,或許在他人看來不值一提。但是我想把容若臨終的話告訴她,我想這是他希望對她說的,也是他……此生想要對她說的最後的話了。他不能見她,我應該替他轉告。”

雯月的雙眼驀然紅了,然後哽咽道:“是,我明白了。”

“他一直念着她的名字,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雯月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

沈宛一直淡定自持,此刻也禁不住眼眶潮紅。

雯月哭了很久,才漸漸收了聲,斷續道:“這……這樣的話,其實不該再跟……再跟表小姐說,她會受不了的……”

“可是我想,她會想知道的,哪怕再難於承受,她也希望知道。”

“是……”雯月擡起淚眼看她,這個只與流素相處了短暫兩年的師傅,卻比她更瞭解流素。

流素捻着指間那朵白海棠,臉色依然有些蒼白,眼神中的哀切之色滿溢出來,連空氣中都浸染了憂傷。

今天是他出殯的日子,她非但不能扶靈,連像沈宛那樣撐着傘遠望也不可得。她只能摘下一朵白海棠,在無人的時候靜悄悄插在鬢邊。

冰鑑憂愁地看着她:“主子,您不能這樣,被人發現了可不行。”

她低聲道:“沒事,只戴一小會……”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只是卻沒有人再含笑對她說“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了。

“冬郎,我答應過你的,無論如何不會死在你前頭,因爲我捨不得你傷心,捨不得你承受生離死別的痛,因此,這種痛只要我一個人承受就好……只是我說過,只比你晚一天死,我卻做不到了,因爲我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們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希望他能好好來到這個世上,所以,我得活下去,不管多難,都要活着……人要活着,真是比死更艱難啊……”

冰鑑見她滿面的淚痕,拿起帕子替她輕拭,自己卻也落下淚來。

從他去後,她其實沒有好好哭過,大多數時候她眼中都無淚,彷彿乾涸的泉水,一直空洞地望着遠方。冰鑑知道,那是納蘭府的方向,她終生都回不去的地方。

冰鑑一直覺得,她和雯月都是打小便愛着納蘭性德的,從初諳人世,就盼着被他收房的一日,若是沒有流素出現,也許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但這個從天而降的表小姐,打碎了她少女時代的美夢,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

但她和雯月不同,她認命,而且她更瞭解流素和他的感情。她曾無數次在他眼中看到他對流素的那種眼神,那是他在看着自己時一輩子也不會出現的,所以她很早便放棄了。

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她不敢怨。

可是今日,她忽然明白爲什麼納蘭性德愛上的是當年那個尚未長成的流素,而不是她或雯月。

流素對他付出的那份感情,竟是這般熾烈得令人心驚,是那種可以爲他傾盡所有的付出,不止是生命,也不止是感情。

一個愛與恨都如此強烈的女子,能與她相匹配的,當然也不會是尋常的男子。

所以最終,他爲她付出了生命。而她,卻要爲他活下去。

康熙二十五年正月底,逸君所生的十二皇子胤祹彌月之喜,同時她被晉爲定貴人。

流素一直不能走出悽哀的情緒,但逸君身爲她入宮後爲數不多的至友,而且如此交好,這種事她卻不能不去。她只能強自打點精神,化了淡妝以掩蓋氣色,猶豫良久,她挑了一身天青色旗裝,以翡翠扁方綰了長髮,簪了枝點翠鎏金簪子,斜插了枝東珠步搖,一身極簡單素淨。

如此喜慶的日子,她不能穿白着素,天青色是她當年最愛的顏色,因爲覺得穿在他身上的時候,最能襯着他疏朗俊雅的氣度。

從她入宮後,他每每穿着常服的時候,也大多選的是天青色,幾回相見都是如此。

她所有的喜好,他都牢記在心,甚於他自己的喜好。

逸君產後體型微腴,氣色卻比往日更好,且神采煥發,比從前倒顯得光彩照人了。令人不由感慨,除了愛情之外,母性也可以令人煥發出無限光彩來。

胤祹被乳母抱在懷裡輕聲哄着,一殿嬪妃笑語喧譁,胤禩、胤禟、胤礻我三個年幼皇子在人腿間穿梭,嬤嬤們滿頭大汗,焦頭爛額地追逐。

流素至時,正看到這一場景,眉頭微一皺,想起當年就因胤禔與榮憲追逐打鬧,無端送了英答應一條性命。正想着,胤礻我便向她一頭撞過來,雖他只是個三歲孩童,但奔跑間這一撞之力也非同小可,眼見若撞個正着,流素這一跤摔下去,只怕大事不妙,幾名跟在後頭的嬤嬤措手不及,已驚呼起來。

好在容秀在側,她動作極是敏捷,一步邁到流素向前,抄手抱起胤礻我,恭謹地道:“奴才無禮,得罪小阿哥了。”跟着將他交給趕過來的嬤嬤。

若不是容秀身手不凡,以胤礻我這樣的奔馬之勢,尋常宮女還真不易攔住。

那嬤嬤臉都白了,一疊連聲地告罪道謝,心知這一撞若是撞掉了敏貴妃腹中胎兒,她的性命必定不保。

柔貴妃站得遠,雖看見這一幕,驚出一身冷汗來,但隨即又覺得那一撞倘若容秀沒有攔下,豈非是天大的契機?胤礻我年幼,又是皇子,縱然犯下了這樣的大罪,皇帝也不可能拿他怎麼樣。只是這惋惜之念一閃而過,倒是對容秀生出幾分興趣來,多看了幾眼,心想這宮女身手好生矯捷。

流素心情不好,自也沒擺出好臉色來,淡淡道:“如此喧鬧的環境,怎可讓阿哥們相互追逐,倘若有個閃失,可怎麼是好?當年英答應怎麼死的,莫非你們都忘了?”以她如今的身份,在場無人敢出言辯駁,俱都靜默下來,位分低的自側身請安。

祺貴人等入宮晚的,壓根兒不知道英答應那回事,都一臉茫然。

宜妃先回過神來,斥了嬤嬤們幾句,令她們將胤禟管束好了,跟着迎上去,微笑道:“流素,怎麼來得這麼晚?”

流素朝她擺出一絲笑意來,聲調放低了答:“晨起略有不適,來晚了些。”跟着由冰鑑呈上禮賀,是一對赤金龍紋臂釧和長命鎖。長命鎖與衆不同之處在於鎖上鑲了塊成色上好的的翡翠,通體清透,沒有一絲雜質,端地罕見。

逸君自己過來接過了,道了謝,很是歡喜。她胸無城府,也未顧及如今與流素位分相差甚遠,只拉着她坐在自己身邊,說長道短,又說自己因臨產,已近兩個月未去看她,甚是想念。

流素微笑着一一應答,又看了看胤礻我,這孩子眉眼清秀,有些像逸君。只是看逸君如此歡喜,心中卻想起了一件事,以逸君的位分,這孩子是不能養在她身邊的,只怕她終難免失落。

席宴中各色菜餚輪流上來,柔貴妃見逸君只顧着與流素說話,微笑道:“姐姐不忙着聊天兒,你懷着孩子,該多吃些,嚐嚐這道佛跳牆。”她動作輕柔,盛滿一盅也不見一滴外漏。

流素看着她遞過來的骨瓷盅,淡淡一笑,拿起銀勺淺嘗一口道了謝。

柔貴妃今日卻似乎對她格外感興趣,凝視着她的臉笑道:“有一陣不見姐姐了,氣色卻不大好啊,想是爲你表哥辭世的事多有勞心吧?”

流素心頭一震,手指卻不自覺地捏緊了銀勺,指尖壓得發白。好容易纔將一勺羹湯嚥下,也不覺燙了滿口,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柔真,今兒是喜慶場合,你存心在如此大喜的日子給逸君添堵麼?”

她神情淡漠,舉止從容,並沒有格外憂傷悲切之色流露。倘若這話早些日子說,她多少會失態,但這些日子每天都在調節情緒,她已經能在人前控制自己的神情。只是無人知曉,她嚥下去的那羹湯究竟有多燙,直從口到咽,都火辣辣作痛。

這些,都沒有她的心痛。

柔貴妃卻語調柔軟,滿懷歉意地道:“哎喲,真是妹妹不好,竟忘了這場合日子,說這些不着調的話。”跟着向逸君道:“對不起逸君,本宮真不是有心的,還望你不要介意。”

逸君自然也聽聞過納蘭性德的死訊,不過一個御前侍衛而已,雖是滿清第一詞人,對她而言也不過是一個不認識的人死了而已,至於他是流素表哥這事,她也是知道的,並沒有覺得死了表哥便該如何哀傷,心裡對柔貴妃的話多少有些不愉,臉上卻不敢表露,委婉恭敬地一笑:“沒什麼,小事一樁而已。”

跟着又恢復了一桌笑語,誰也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最多當是柔貴妃故意找了流素一個碴而已。

只流素桌底的手被一隻溫軟的手輕輕捏了一下,她擡眼看去,宜妃坐於她左側,眼中有哀憫之色。她笑不出來,只默默回視了一眼。

宴後不久,玄燁偕佟皇貴妃纔過來。今日朝中有要務處理,他因故遲到。至於佟皇貴妃,臉上氣色甚差,連走路都有些乏力的模樣,估計若不是皇帝前往相邀,她是連宮門也不會出的,因一早她便命榮靜送過了賀禮來。

玄燁仔細打量了一下胤祹,笑道:“眉眼兒還是有幾分像逸君。”事實上皇子也沒幾個像他的。其實初出生時他也見過,只是至滿月眉眼兒才長開,勉強看出嬰兒長得有幾分像逸君。

佟皇貴妃只淡淡掃了一眼,倒不是她格外漠視這個皇子,只是從佶兒夭了之後,看見誰的孩子她都會心裡有根刺。

兩人落座後說了一陣子閒話,衆嬪妃陸續告退,皇帝多半要留下陪逸君一會,到底有個皇子,與往日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