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0 章

簾後,容秀道:“我只能威懾他這麼一下,以後倘若再有事端,我卻不在你身邊了,這番威懾,不知能震他多久。”

流素淡淡一笑:“他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大多怕死,他已嚇破了膽,以後也不必再浪費精力去嚇唬他了。”

跟着凝視容秀:“你這張面具,很快便要脫下,再不用終日戴着了。”

容秀嘆道:“可是你的面具,何時纔會褪下?”

流素沉默。

這年木蘭秋獮,流素藉口掬盈年幼,又剛代掌六宮,不便抽身,無法跟隨。

木蘭圍場,對於她來說是永遠的傷痛之地,她實在不想再經歷。

秋獮大軍出發,也是小選之後,新入宮秀女經訓後調遣各宮,被放出宮的宮女也將被送出去。

流素拿起她長年蒙布的那具琴,道:“姐姐,我身無長物,所得一切皆是宮中賞賜,這些身外物你也不屑多看,這具琴是宮中珍品,我琴技不佳,送給你吧。”

容秀看了一眼道:“我彈什麼琴都是一樣,聽琴的人若不是識琴的人,再好的名琴彈奏出來也只是空付。”

“你收着吧,從此後可以彈給你的知音人聽,而我,再不用彈琴了。”

“你琴技雖平平,意境卻佳,皇帝不是稱讚過你麼?他喜歡你的意境。”

“我的知音人……已經不在了。”流素輕聲道。

“皇帝不是嗎?”

流素癡癡出神良久,道:“他沒有時間聽我彈琴。宮中又要大選,他身邊又要再添新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讓我彈琴給他聽了。”

容秀輕輕抱住她:“流素,對自己好些,不要總是委曲求全。”

“我就連委曲求全,也未必能留住他……”

“他爲了你,已經冷落了所有嬪妃,身爲帝王,你也要求不了更多了。”

流素輕輕搖頭:“我總有預感,終將有一天會失去他。”

“不要胡思亂想。”

流素一直送容秀至宮門口,如此禮遇,後宮中也是少見。

“你要保重,流素。”

“秀姐姐,你要替我幸福……替我自由,替我得到我想要的……天高海闊,比翼雙飛。”

容秀悲從中來,禁不住又抱住了她,“我可憐的妹妹,今生……再也見不到你了,你以後會更舉步維艱,你……”

流素輕推她:“走吧,再哭難免招人生疑。”她硬起心腸,緩步往宮中走去。

那道宮牆,隔斷過她的愛情,如今,連她最後的親情也要隔斷了。

時近秋寒,秋獮大軍即將返宮,各項迎駕事宜都需備好。

數月不見,流素難免牽掛,可真迎駕時,卻又無所適從。

這次秋獮,帶回個新人王靜軒,這位新晉的密貴人卻並非選秀入宮,而是蘇州織造李煦敬獻給皇帝的“禮品”,漢軍正藍旗人,年方十七,早在秋獮軍未入宮前,流素便已聽聞。

在木蘭時,這位密貴人倍受寵愛,常逢召幸,流素聽得這種消息,難免心堵,迎駕時多少留意了幾眼。

她只看幾眼,倒也不覺有什麼,只感覺那位密貴人儷顏嬌態,似曾相識,周身都是漢女風情,典型的江南水鄉美人。又因年輕,水靈得猶如初綻花蕾,果然我見猶憐。

迎駕回宮後,皇帝偕嬪妃先是去寧壽宮向太后請安,餘人自然各自回宮。

冰鑑見流素神色抑悒,輕聲道:“主子,是不是見了密貴人覺得不開心?”

流素淡淡道:“似這般新人,將來在所多有,今日不快,明日又如何?”

“其實主子不必太介意。”

流素看了冰鑑一眼,並未答話。這種事絕不會因成了常態而習慣,只會因它的頻繁發生,而更令她心痛。只是痛多了,學會了掩飾而已。

“那位密貴人,一眼便知是主子的側影,怪不得她表兄要將她獻給皇上,那分明就是比照着主子您的模樣兒去找來的美人。”

流素一震,頓住了腳步。

紅蔻也道:“不過容貌三分相似,神’韻卻是相差太遠,風姿不及咱們主子之萬一。”

人往往不知自己容貌,經她們這麼一說,流素也覺得密貴人似乎確實與自己相似,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大約便是因此產生,心中不禁有幾分茫然。

怎麼自己在朝臣之中也有如此影響力,連晉獻美人也要找個與她相似的才行?

流素默然回宮,攬鏡自照,越發覺得密貴人與自己有四五分相似,加上那一身裝束衣飾,簡直就是比照着自己去穿的,也不知是何人授意。

不日,聽聞皇帝在木蘭已將純禧的親事定下,明年將去蒙古和親,嫁與科爾沁部臺吉博爾濟吉特班第。

臺吉在蒙古貴族中是最低的品級,身份在蒙古貴族中十分低微。

皇帝突兀地定下純禧和親之事,且是這樣低的出身,以純禧的性格怕不鬧翻了天,流素思及純禧曾說過寧死不嫁的話,頓然心中難安,匆匆往寧壽宮趕去。

又想玄燁自木蘭歸來,當時迎駕固然因大庭廣衆未有親切言語,後來竟也沒有來過啓祥宮或宣召,連純禧和親之事也要由別人口中得知,不免心煩意亂。

不想至純禧寢殿,玄燁正在,而且說的便是此事。

進殿時,見純禧臉色執拗,似有不服,眼中蓄淚不落,顯是強忍。

“跪下!誰將你教得如此不懂規矩!”

純禧爲他威儀所懾,不由得撲通跪下,見了流素,頓時淚落如雨,眼神中有哀求之色。

“臣妾見過皇上。”流素見純禧這副模樣,心中自然焦慮,卻也不敢在人前失禮。

“你在旁候着。”玄燁神色冷淡,朝她擺擺手。這會兒他以皇阿瑪的身份在訓公主,自然不便對嬪妃有示親近之意。

流素側身在旁,聽他道:“自古民間姻緣也由父母之命,何況朕不僅是以你阿瑪的身份與你說此事,去蒙古和親,這是君命,任何人不得違抗!”

“我不要……”

玄燁冷笑:“你不要?你要什麼?你性子如此之野,即便嫁入朝中哪家王公大臣家中,只怕也過不得安穩日子,嫁去科爾沁,蒙古人素來對女子約束不如滿漢之甚,算是對你的寬容了!你還想怎樣?”

“難道我就不能終身不嫁麼?”

“身爲公主,就該明白自己的本份!”

“和親就是我的命運嗎?!所有的公主都要這樣嗎?將來皇阿瑪會將掬盈也嫁去和親嗎?”

流素聞言,臉色一變。

玄燁一怔,隨即冷笑:“掬盈大了,自然也要嫁人,嫁給誰自然也由不得她自己作主!”

流素忍無可忍,道:“皇上!”

玄燁目光射向她,頗有凜冽之意:“朕在教訓公主,什麼時候輪着你在旁插話?”

流素臉色瞬間蒼白,定定看着他。

玄燁似也覺口氣有些過分,緩了語氣道:“你先回啓祥宮,朕隨後便來。”

流素站在當地,只是看着他,不言不語。純禧不敢起身,膝行着移到流素身邊,扯着她的衣襟只是哭。

玄燁剛剛那樣對她說話,若不是爲了擔憂純禧,她早便折身離去。此時見純禧這般模樣,只得將她護在身後,道:“皇上,你非要逼死她不可嗎?”

玄燁森然道:“純禧,告訴你,別以爲有敏貴妃在側就可以替你求情,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以性命來要挾朕。蒙古和親之事,朕已允諾,金口玉言,你生也得嫁,死也得嫁!”

純禧哭聲頓止,駭然看着他。

他在朝堂之上自然威儀懾人,在後宮之中卻甚少如此,否則從前跟純禧提及的那些婚事,也不敢拒了一次又一次。可今日不知爲何,他竟鐵了心非要讓她去蒙古和親。

流素含怒看着他:“皇上,純禧的婚事關乎她一生幸福,在你心目中竟沒半分重要,甚至於她的生死也可以置之不顧?”

玄燁看了她良久,冷笑一下:“好,朕就告訴你理由。”指着純禧道:“你將陽笑藏在轎輦之中,私自帶出紫禁城,犯下這等犯上忤逆之事,朕不來治你的罪已經是看你阿瑪的面子!這種事若傳揚出去,莫說欺君罔上,就連閨閣女子的名節也都被你毀之殆盡,你以爲還有誰敢要你!”

流素一顫,倒退了兩步,純禧更是跌坐在地,臉上全無血色。

他早晚知道此事,流素還不算太過意外,純禧卻是天真,自以爲天’衣無縫,卻沒想他早知此事,只是隱忍不發。

玄燁一拂袖,冷冷道:“去啓祥宮。”

流素低頭看純禧,她雖涕淚滿面,卻已了無哭聲,目光呆滯,呆坐在那裡。

流素不忍,將她扶起來,輕聲道:“你先在這候着,有了消息我便告訴你。”

純禧仍是失了魂的模樣,一語不發。

及至回了啓祥宮,玄燁都沒與流素說一句話,看他面色陰沉,她心中隱隱覺得不妙。

冰鑑與紅蔻過來請安,也被玄燁揮手道:“出去!”

“這會兒已沒有別人,皇上有何旨意,臣妾這便領旨。”

玄燁坐下後平了會氣息,才擡眼看她,依然面沉似水。

“你要朕降什麼旨意給你?”

“皇上一句金口玉言,便要純禧和親,自然一句聖旨,也可以決定臣妾命運。”

半晌,玄燁才緩緩道:“你告訴朕,章佳容秀,是什麼人?”

流素這回真的是天旋地轉,險些站立不穩。她以爲最多是私放陽笑之事被他查出,他既未定純禧的罪,至多也就將她訓斥一頓,再多些懲罰倒也不怕,誰知他開口問的竟然是容秀。

玄燁見她面色,又冷笑一下:“你說,朕該降什麼罪給你?”他能問出這樣的話來,那是說什麼也沒用了。

流素心中轉了無數念頭,但她再智計過人,如此猝然的狀況下也難以應對,思來想去,既無可否認,便只能緩緩在他跟前跪下,垂首不語。

“你不認識這個人麼?那朕來告訴你,漢幫一個堂口的堂主,幫主陳定邦的未婚妻,人人只知她叫容秀,以爲她是個姓容的漢人,但實際她是鑲黃旗人,護軍參領海寬的第四女,傳聞早夭,沒想到活得還真不錯,還能以莫展顏的身份入宮,在朕身邊這麼多年!”

“皇上!”

“不要叫朕皇上!”他躬身托起她的臉頰,臉色恚怒,意味難明。“在你面前的若是皇上,你早死了無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