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泠泠會素心(六)

那年木蘭秋獮,玄燁接到密報,探查到陽笑出宮的真相,居然又是流素使意放走的人,而且是坐着純禧的轎輦出宮的。

此事確實令玄燁很惱火,但卻勾起了他的另一樁疑心事。

當年納蘭府與漢幫的關係是陽笑奉命去查的,陽笑當時回報的是毫無牽連。後來漢幫剿滅,確實與納蘭府毫無牽連,但並不代表與流素毫無牽連。

流素是何時與陽笑的關係走這麼近的?只憑南巡時的相識,和陽笑與容若的交情,不至於令流素冒險要放陽笑出宮。

陽笑當時與漢幫那個女子牽扯不清,那個女子身份神秘,至今也未查到生死,是漢幫到現在還生死不明的幾人之一。

這幾件事聯繫起來,他隱隱覺得應該是有關聯的。

恰在此時,蘇州織造李煦別出心裁進獻了一位美人。

在此之前從無人試過此舉,自然也沒有人知道玄燁會不會收下這份活人禮品。

但李煦在此之前曾多方打探過,確信萬無一失纔會如此。他將表妹靜軒帶去御營之時,玄燁果然怔了良久。

要知道此前李煦可是連敏貴妃素日喜歡的衣着首飾品位都私下打探過的,照此包裝設計出來的美人,就算沒有七八分相似,四五分總是有的。

只可惜靜軒生性內斂,舉止嫺雅,而且並不配合他的□□,因此除了形似,很難神似。

就這樣也已夠了,李煦看見皇帝的目光落在靜軒臉上停了片刻,便知道自己的目的已達到。

人人都知道他的喜好,連進獻個美人都能挖空心思找個長得像流素的,玄燁想着也不禁心底苦笑。他對流素的情感不用宣之於口,已經天下皆知了。恰在此時他爲了容秀的事一腔怒意無從渲泄,便破天荒收下了這個“禮物”。在他眼裡,靜軒不過是個替代品,只是在他思念流素時聊慰相思而已。

他看着靜軒常能想起流素,只是性情舉止沒有半分像,所以他只喜歡靜軒安靜微笑的樣子。所幸靜軒本來就是內斂安靜的性子,收起那幾分生澀畏怯之意的時候,看着還是很動人的。

回宮之後聽聞了莫展顏離宮的消息,玄燁忽然想起這個樂工曾在他面前顯露過蛛絲馬跡的異樣。

流素對莫展顏的信任毫無來由,幾年之內便超過冰鑑,升任啓祥宮掌事姑姑,而這女子又突兀地出了宮,臨行前還帶走了流素的獨幽琴。

雖然流素向來愛將他賞賜的東西隨意送人,但這具琴是不可能隨意送的。她說過,琴是彈給知音人聽的,自然不同於那些凡俗珍玩。

莫展顏於琴道最爲精通,是宮中最好的琴師,而陽笑念念不忘的那個漢幫女子,也是琴道高手……

這個女子必非常人。

以前沒有想到從莫展顏入手,一旦發現了這些關聯,追查下去,竟然查出個令他震驚的真相來。

莫展顏就是漢幫的那個女子,可她卻不是漢人,她是正宗鑲黃旗人,章佳府上的四小姐。

章佳容秀爲什麼會入了漢幫還不太清楚,但由此可見,幾次遭遇的反賊都是與流素有干係的。

最重要的是她竟然把一個反賊留在身邊數年之久。

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玄燁越想越惱火。陽笑和容秀的下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變成了流素到底想幹什麼。

他知道現在的心情不宜去和流素多說,索性將她晾在一邊冷落着,自打回宮後沒去看過她,一直留着靜軒伺候。

果然如他所料,他將她冷落在旁,她也就與他冷戰到底,知道他夜夜宣召靜軒,就是不去乾清宮找他。

在這方面他永遠得向她低頭,她能擰着性子忍到他忍不下去爲止。

直到去寧壽宮下旨命令純禧和親,才見着了流素出現。

他心情本就不好,見了她更是火上澆油。她對他的事倒不上心,別的什麼人都念念在心,純禧又不是她生的,和親之事也要插手。

偏偏純禧的性子還真有幾分像流素,抵死不肯和親,寧可終身不嫁。

他看着純禧,無端想到流素當年入宮之前必也是逼不得已,以她的性子,怎麼可能乖乖兒就範?若不是爲了怕納蘭府受牽連,她定然如純禧這般,寧死不嫁。

這世上有了個流素已經讓他頭痛了,難道純禧也要翻了天不成?他越想越惱,當時便冷着臉斥了純禧:“……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以性命來要挾朕。蒙古和親之事,朕已允諾,金口玉言,你生也得嫁,死也得嫁!”

他斥的是純禧,心裡想的卻是流素。她藐視皇權,可若不是皇權壓頂,她怎麼可能入宮,怎麼可能嫁給他?想到這事,他心裡就無端難受,她終究不是心甘情願和他在一起的,纔會有那麼多秘密都對他隱瞞。

從寧壽宮回了啓祥宮,他按捺住所有怒氣,想聽她的解釋。

將章佳容秀這麼個反賊安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她到底是何用意。

聽到章佳容秀這個名字,流素一句話也沒有辯駁,只在他跟前跪下,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其實見了她顫抖的模樣,他心裡的氣已消了一半,可仍是覺得無從發泄。

別人犯了這樣的滔天大罪,早掉了腦袋,唯獨她,罵不得打不得,恨得他牙癢,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暗中盤查的那事還得設法掩蓋下去,生怕有別人也查到了章佳容秀的底細。

好在這次她沒有擰着性子跟他頂撞,而是乖乖認了錯。能看見她如此乖巧的一面,他盛怒之餘也覺得意外。

他不知道她的懼意不過是因爲對他的在意。她怕的不是自己的腦袋落地,而是惹他生氣。

那時候她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已爲他的情緒所牽動,她知道他不會處死自己,可怕他因此會不理她。

她其實也會對他低頭的,只是他沒有發覺。

面對他的質問,她只答了一句:“我若想殺你,還用機會麼?”

他只顧着生氣,全沒有想過,她是他的枕邊人,若意存不良,他怎可能防範得了?他就算號稱真龍天子,也不過是血肉之軀,她若想殺他,壓根兒無需費任何心機。

她說:“姐姐進宮,是在南苑那回,我知道她意圖刺殺你,纔將她留在身邊,我怕她傷害你,可只要我在你身邊,她就不敢動手。玄燁,你可以降我再多次罪,可是任何人若想傷害你,我寧可自己死,也不會讓他得逞,哪怕那個人是我親姐姐!”

他心中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看着她再也惱不起來。

她總有辦法讓他妥協,便如這次她與反賊有所牽連,私下放走陽笑,這些罪過砍她十次都不夠,可只要她這麼一句話,他便頓然心軟,對着她愛恨交織,悲喜難明。

他的怒意是消彌於無形了,可沒想她的情緒卻纔開始。

哪怕剛從生死線上打個轉回來,也沒見她有什麼後怕,倒是對他懷裡的那條汗巾產生了不可逆轉的反應,徑自拒絕了他的親熱,將汗巾往他懷裡一塞,開始使性子。

他以爲只有他生氣,沒想過這陣子她也一直在氣惱密貴人靜軒的事。他怨她沒將自己放在心上,卻忘了他夜夜抱着別人,她每夜都如百蟲噬心,哪還可能去向他示弱。

他怎麼哄也無法令她氣消,無可奈何之下,只能說將密貴人打發出宮,配給別人。

女人吃起醋來,是天下最不可理喻之事。

他從前還真不知道她醋意如此之強。

或許是因爲她從前並沒有真將他放在心上。

流素卻是沒想到他可以隨意將密貴人配給他人,那豈不是說明當年她即便是入了宮,也還有機會出宮?

她下意識地便問:“難道後宮中的嬪妃,只要無嗣,又是自願,皇上便都可以放她們出宮?”

她到底想知道些什麼?

她的眼神中有茫然,他卻猜到了她的心事。時至今日,難道她還想着舊日之事?時光不能倒流,容若屍骨早寒,她竟然還有這虛無縹緲之念,難道這些年她從未忘情?

他的眼神越來越冷:“別人都可以,唯獨你不行。”

莫非她以爲他大度到能成全她和別人?他能容忍她所有的錯,並不代表他也能將她拱手相讓。

她又是那一臉懵然:“爲什麼?”

“這種事,你居然要問朕爲什麼?”他將她的手放在心口上,她真不知道他會心痛麼?

她終於回過神來,神色漸轉淒涼。她說她受不了他抱着別人,受不了他和別人親熱,他越是哄她,她越是流淚。

看着她的眼淚,他心痛之餘更多的是無奈,他竟然讓她這麼痛苦,或許應該還她自由。

如果將她禁錮在身邊只是讓她失去笑容,看着她一天天枯萎,那或許忍痛放手纔是最好的選擇。

“朕讓你這麼痛苦,你是不是真想離開?”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他不知道有多害怕她會點頭。他是將心都攥在手裡,盯着她一瞬都不敢瞬。

“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回答,趁着朕還沒有後悔,你……想不想出宮?”

她要是願意出宮怎麼辦?他想都沒有想過。

他金口玉言,永無更改,可是在說出這話的時候,他想過反悔。

但他並非一時衝動脫口而出,他是真的想知道她會如何決斷。如果這十餘載情意她終能放棄,那他該怎麼辦?

“我走了,我的玄燁怎麼辦?”

他以爲他們之間總是彼此缺乏信心,可是她終究有與他靈犀相通的時候。

她的答案擊中他心底最柔軟處,他所有的意志都崩潰了。

雖然他們都帶給過對方無數痛苦,可這些都阻止不了他們相愛。

愛情本身無可理喻。他們其實是並不匹配的一對,性格、出身、經歷、喜好乃至於人生觀,都南轅北轍,不知道爲什麼還是會互相吸引,互相傾心,最終變成了互相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