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尚方院外,早見太監拖了綺雲去處置,一路有鮮血曳過。
槐貴人也剛到,臉色蒼白,正捂着帕子彎腰嘔吐,眼中盈盈蓄淚,指着拖屍體的太監叫道:“站住!”
太監略猶疑,停下來。
槐貴人道:“這是我宮裡的人,想請公公能妥善處理保全,將屍首運出宮去,知會她家人給她斂葬。”
宮裡個個都是人精,那兩個太監早已風聞這杖斃的宮女是新寵槐貴人的人,連聲答應去了,他們料理屍體自有一手,雖是炎熱的天,保得幾天不腐還是可以的。
槐貴人臉色極差,她身邊另一名陪嫁丫頭綺霞一邊垂淚一邊替她擦淚,榮嬪想是早回宮去了,大清早圍着槐貴人巴結的那些人一個也不見,尚方院外只有她主僕倆。
“這是怎麼了?”
槐貴人見了東妃立時拜道:“見過東妃娘娘。”
東妃點點頭:“本宮聽說此事,只不知箇中緣由,怎麼就衝撞了榮嬪?”
槐貴人垂淚道:“聽聞綺雲在長街上衝撞了榮嬪娘娘的,回答時又言辭不敬,禮數不全,因此被杖責二十。”
綺霞已忍不住小聲哭訴:“榮嬪娘娘說道,‘不是說槐貴人行止合度,禮數週全,當爲新人表率嗎?怎麼就沒教管好自己身邊的人?’”
東妃點點頭:“她這樣教訓也是應該的,入了宮就要守規矩,綺霞,你以後也要注意,知道嗎?”
綺霞愣一下,槐貴人卻立即道:“謝東妃娘娘指教,綺霞,還不快謝恩。”
綺霞只得謝恩隨槐貴人離去。
流素心中卻一凜,她完全沒注意過槐貴人身邊有什麼人,東妃見槐貴人也不過兩三面,竟連一個陪嫁宮女的名字都記住了,看來這東妃表面溫柔恬淡,卻心細如髮,記憶力驚人。
東妃道:“二十杖亦不算多,這綺雲也太沒用了。”
三女不敢作聲,臉色都不好看,她們都還年輕,除了流素外其餘兩人從來沒見過屍體,剛纔嚇得夠嗆。
流素穿越前接觸醫學面廣,對於解剖屍體研究骨骼內臟都不在話下,並不害怕區區屍體,但後宮如此殘忍,一個活生生的人還不知道言語間有什麼閃失就這樣死了,她也免不了心驚。
東妃慢慢走着,東一長街上靜無一人,她這才緩緩道:“殺雞儆猴,你們回去也要管束好自己宮裡的人,言行舉止皆要注意。那綺雲不知是否輕狂,但你們要記着,她們雖是奴才,卻是你們身邊的人,她們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被人利用,影響到你們自身的地位。縱不會,你們從孃家帶來的人也都是親近可信的,死一個,少一個。”
“是!”
憋了好長一段路,僖常在還是忍不住,聲音顫抖着道:“娘娘,咱們要是一日得寵,會不會……也……”
東妃淡淡道:“好好做人,謹言慎行,先保自己。”
“可是這榮嬪娘娘也太……太……”僖常在把聲音壓到最低,“太囂張了吧?”
“囂張?你還沒見識過什麼叫囂張呢!”東妃輕哼一聲,“想必那個綺雲總有措辭不當的,否則不會讓榮嬪拿住了把柄。榮嬪還算好的,以後你總會見識到什麼叫囂張!”
僖常在打了個哆嗦,又小聲道:“那……那槐貴人不是正當寵嗎,榮嬪不怕她會……告狀?”
“榮嬪要是輕易動了槐貴人,自然沒這麼容易了結,可她只是打發了一個宮女,況且二十杖——”東妃微頓一下,“並不算多,皇上要是爲了這事責罰多年侍奉的榮嬪,那纔是怪事。何況你們不瞭解榮嬪,她素日看起來可是恭謹溫順的人。”說罷脣邊浮起一絲嘲弄的笑。
流素明白,尚方院的二十杖是有講究的,若非得了榮嬪的意思,應當是打不死人的。東妃的話則更進一步暗示了榮嬪是個慣會作戲的人。
流素回了宮,佟妃身邊的大宮女榮慧、榮靜也正談此事,見了她便停住口。
佟妃斜倚在冰梅紋大理石圍貴妃榻上,似乎閉目養神,聽流素回來,便睜眼淡淡道:“去槐貴人那兒時聽說她身邊宮女的事了?”
“是。”
佟妃見她臉色雖有些蒼白,倒還鎮定,便笑道:“你倒膽大,尋常新人聽見這事早嚇得打哆嗦。”
流素道:“既入了宮就該守規矩,東妃娘娘教導嬪妾以後要管教好自己屋裡的人,做錯了事受懲罰那是應當的。”
佟妃有些意外:“剛纔你們和東妃在一起了?”
“是。”
佟妃沉默一會道:“東妃還說了些什麼?”
流素道:“就這些。”
佟妃道:“東妃的話你聽着,也記着,多琢磨,不要太早下斷論。”
流素心裡轉了許多念頭,臉上卻不敢露半分,仍點頭應了。
佟妃點點頭:“去吧。”
流素剛想走,佟妃又叫住她:“在宮裡,做錯事固然要受懲罰,沒做錯事也未必就能安生,自己小心着吧。”
流素心裡一寒。
“小主,怎麼這樣的臉色?”冰瞳迎上來替流素卸了頭飾,解散鬢髮,又見冰鑑也是呆呆杵在那裡,不禁大奇。
冰鑑定了定神將今天的事說了,她一直在人羣最後,屍體是沒看得清楚,但這事也嚇得她半死。
冰瞳拍着心口道:“太可怕了,非必要咱們以後不出去了!”
流素道:“這就可怕了?佟妃說,做錯事固要受罰,沒做錯也未必安生!”
冰瞳驚道:“那怎麼辦?”
流素攏了攏長髮道:“走一步,算一步,我既然決定活着,就不想輕易成了別人俎上魚肉,當然也會盡力保全你們。只是我並不想爭寵,只想平安老死宮中,主子沒臉,只怕你們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你們肯委曲求全是最好,到了二十五歲,我設法讓你們出宮。”
冰瞳立即跪下:“深宮這樣步步危機,奴才要一世陪着小主,奴才怕小主會被人欺負。”
冰鑑也道:“奴才既進來了就不打算離開,除非小主能離開。”
流素又感動又淒涼,苦笑一下:“我離開?我死了纔可以離開,不像你們,還有機會。”
後宮的消息比長了翅膀都快,這會兒玄燁正在等敬事房太監拿綠頭牌過來給他翻,就有人向他和芳儀稟了綺雲的事。
芳儀早聽說了,也不動容,只搖搖頭:“榮嬪未免也狠了些,怎麼就下這麼重的令。”
魏珠道:“聽說只是二十杖。”
“皇上,請翻牌子。”
“二十杖就死了?太不經打了。”玄燁漫不經心翻着綠頭牌,卻一個名字也沒看進去,想了想又問:“到底爲了什麼?”
下面太監答:“說那綺雲走得太急,過了轉角正好和榮嬪娘娘撞了個對臉,榮嬪娘娘斥了她幾句,說她走路沒規矩,竟走在宮女不該走的道兒上。綺雲答她是新入宮的,規矩沒學得周全,請主子見諒。榮嬪娘娘一聽就生氣了,再一問說是槐貴人身邊的,就說槐貴人不是新人中規矩學得最好的麼?怎麼她帶進宮的人這樣不知禮數?然後就拖去責打了。”
玄燁道:“新入宮的小主和陪嫁宮女不是都經過□□了麼,怎麼會不懂規矩走在主子走的道上?”
“許是有急事。”
玄燁點點頭:“有急事也不該如此!奴才們都不守規矩,宮裡還不亂了套,榮嬪責得沒錯,只是稍狠了點,算了,下去吧。”
看他意興闌珊興致缺缺的樣子,芳儀笑道:“皇上還不翻牌子!瞧顧問行都等久了。”
玄燁道:“你近日有孕,身體不適,朕還是去你那兒。”
芳儀笑嗔:“皇上近來一個月倒有一半兒時間在臣妾那兒,可不讓後宮姐妹們怨臣妾霸道麼?如今臣妾有孕不可侍寢,皇上更不該時時留居坤寧宮了,臣妾還想做賢后呢!”
“好好,就你賢惠。”玄燁笑着輕拍她的手,隨手抄了塊綠頭牌一看:“章佳流素?”
芳儀笑容一凝,道:“皇上,這個章佳流素才十三歲,是本屆當選年齡最小的,未免有些……”
玄燁早幾年並不太在意妃嬪年齡,和大多數同齡少年一樣對蘿莉還是有點興趣的,如今隨年齡見長,見過美女多了,眼光也苛刻,看年幼的宮嬪總覺得風姿欠缺,情趣不足,聞言立即放下了流素的牌子道:“顧問行,這章佳氏年齡太小了,她的綠頭牌先收起來吧。”目光一瞥,又翻了郭絡羅槐序的。
“她今兒新喪了陪嫁宮女,想必心情不好,朕去看看她。”
芳儀含笑相送。
玄燁並未通傳便去了翊坤宮,到達時槐序仍在屋裡坐着,雙目微見紅腫,淚光瑩然,楚楚動人之至。聽聞皇帝來了,連妝也來不及化,慌忙跪下見禮。
“免禮!朕聽聞今日之事特來看你。”玄燁托起她下頜,越發見憐,“怎麼哭成這樣,好了,純是意外,你不要記恨榮嬪,她只是訓導宮女而已,並沒有想到會這樣。”
“臣妾不敢記恨,嬪妾知道是綺雲自己糊塗不守禮,也怪嬪妾教導不周。”
“好了好了,明兒朕讓內務府再給你挑兩個可心意的,槐序這樣流淚,朕都要心疼了。”
槐序本來甚悲傷,聞言心中稍安,又有幾分甜蜜,抿嘴強笑一下。因今天不時流淚,她臉上的妝本花了,後來索性洗去,如今素面朝天,更顯韶華流光,青春少女的嬌嫩顯露無疑。
“槐序,你這樣素顏更美,當真是豔冠六宮。”玄燁握着她柔滑纖手,心中微微動情。
“皇上取笑,臣妾哪及衆位姐姐風姿卓越,更不及皇后娘娘國色天姿。”
玄燁笑道:“你和皇后,各有千秋。”當下擁着她往牀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