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菊散後,惠嬪與流素、納蘭珍並行,冷笑道:“還當是什麼事兒,明着賞菊,暗着是要皇上恩准她召孃家人入宮相伴,拐彎抹角,卻又何必。”
流素但笑不語,納蘭珍卻道:“姐姐說的不完全對,皇后要召的,不是孃家人,而只是她妹妹。”
“怎麼?”惠嬪略怔。
納蘭珍道:“聽聞皇后的妹妹柔真格格去年已及選秀齡,偏一場風寒甚是嚴重,誤了選秀。”
惠嬪眉頭一皺:“原來打的是這主意,可她若此時不獻寶,過得兩年她妹妹仍是要參選的,以鈕祜祿氏的家世背景,她妹妹當選可能極大。”
納蘭珍嘆道:“兩年,兩年之內變化極大,誰知後事!況且聽說柔真格格已經十六了,那下屆已過選秀之齡,不能再入選了。皇后等了十三年才扶正,誰知登了後位仍是如坐冷宮,那坤寧宮再華麗,卻與鍾粹宮又有何異?不過是從彼冷宮遷至此冷宮而已,皇后她等不起了。”
惠嬪點點頭:“說得不錯,況且此刻正是選秀空檔期,正是入宮的大好時機。後年應屆秀女衆多,花繁葉茂,皇上恐怕又挑得眼花,到時候再有別的新人搶了風頭去,可不就功虧一簣?”
納蘭珍目光一轉,對流素笑:“何況眼下便有流素妹妹這樣的勁敵在側,換了誰做皇后亦是心中難安。”卻見流素沒有反應,不免有些無趣。
流素卻忽然問了句:“皇后請皇上恩允時,姐姐們可曾注意了皇上的眼神?”
惠嬪道:“自然是溫和關切的,皇上不喜歡她,卻又覺得冷落中宮不妥,明面兒上得給她些顏面,輕言和語的。”
流素淡然一笑:“珍姐姐心細,想必看出了些端睨。”
納蘭珍一怔,先時也未注意,經流素提醒倒是想起了些,略轉眼珠道:“皇上彷彿不太高興,臉上是笑的,眼神是冷的。”
“皇后召妹妹入宮,對咱們不是好事,對皇上卻不是壞事,他有什麼好不高興?”
納蘭珍笑:“姐姐忘了,皇后提了她膝下無子承歡。”
惠嬪道:“她說了麼?本宮倒沒有注意。她提那事,無非是想讓皇上憐惜,對她內疚,自然就凡有所求無不允。”
納蘭珍低聲道:“姐姐這樣想,皇后多半也這樣想,可她不知,這種事本是禁忌,內中緣由宮中的老人心中都清楚,妹妹當時未入宮,卻也聽姐姐略提過,皇上心中絕不可能忘卻此事,封她爲後亦是爲此,否則以她多年無寵,又怎會冠居六宮?可皇上記着,不代表她能時時拿來提醒皇上,揭皇上舊瘡,無論皇上怎樣看待元后,終究逝者爲大,皇后這是在重提醒皇上,當年他處事不公呢,還是在翻舊帳?”
流素微微一笑,納蘭珍果然是惠嬪身後軍師,惠嬪想到想不到的,她都想到了。奈何這女子不夠美貌,家世又不顯赫,否則定已位列七嬪。
惠嬪凝神一想,輕嘆:“果然如此,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皇后這句話,無端招皇上心頭恨了。”
納蘭珍笑道:“咱們看看笑話就好,皇上目前對皇后還能忍耐,待耐性磨光了再說。”
流素心想,當真是還能忍耐麼?還是隻表面忍耐?
惠嬪道:“倒是要多想想那個柔真格格,聽人說她是滿八旗出名的美人兒,比皇后姿色更出衆。”
納蘭珍道:“相貌出衆固然是好,可若像姒貴人,再出衆的相貌給她,亦不過是糟蹋。”跟着舉帕子掩口而笑。
惠嬪也笑:“千萬人中獨她一個有這樣相貌,偏自己不懂善加利用。”
流素亦笑了一下:“她是懂的,她只是還不懂怎樣把握尺度。分寸這種事,是差不得毫釐的,她偏不知拿捏。”
納蘭珍又道:“現在亦不能蓋棺定論,要等她腹中孩兒出來才知道,如今皇上仍是對她不冷不熱,可若生了個皇子,難保不又迴心……唉,即便是個公主,像端靜公主那樣長得像皇上招人憐,也一樣能吸引皇上留駐,沒看布常在於今又晉了貴人麼,她那張臉,掉進人潮中都認不出來,敬嬪身邊隨便挑個宮女都比她出色,可她偏偏就比張常在體面。”
惠嬪聽了臉色微沉,不接話茬。她也生了皇子,可皇帝仍不待見,這是無可奈何之事。胤禔雖不惹玄燁厭,可也沒招他喜,淡淡的如同張常在的公主一樣,彷彿一個透明的存在。她很清楚,這其實還是與她自身有關,她平日言行總不收斂,玄燁有時難免不喜。
納蘭珍乖覺,見她不豫,立時轉到流素身上:“說起來敬嬪妹妹承寵也有好些日子了,雖不算長,可皇上對你專寵早已勝過任何一人,姐姐入宮這麼多年,承寵的日子還不如你這數月,怎麼你還沒動靜?”
流素不禁愣住,一時答不上來。
惠嬪道:“說得正是,本宮當年似乎承寵不過一年便有孕,當時雖蒙皇上偏愛,但終究比不上元后和榮嬪,何況當時安嬪與端嬪皆有寵,還有個程嬪,每月不過見上五六次,更不如你現在,一個月常有半個月是留宿你那裡,怎的你仍然未有動靜?”
流素覺得這個話題尷尬,想避而不答,惠嬪卻鍥而不捨:“你可別輕忽此事,別看胤禔如今並不特別得寵,但正因本宮有嗣,所以才能在她們面前囂張,皇上不特別寵愛本宮,卻也常對本宮縱容,皆是倚仗生了皇嗣的緣故。你看皇后不能誕育,皇上對她便漸漸淡了,別以爲你青春嬌俏,便有多少時光可消磨,每三年又有新人入宮,再與你相爭,也許皇上對你的美貌十年不厭,可二十年呢?三十年呢?總有你紅顏色衰一日,到時候你卻倚仗誰去?”
流素苦笑,什麼二三十年,她還未想得那麼長遠,於今只應付眼下便罷了,哪裡還能想到那麼久。況且她還有難言之隱不能對人說,只能由得惠嬪去絮叨了。
“你向來畏寒,是否有些宮寒?趕緊叫岑蘇海給你開些方子調養,年輕時切不可弄壞了身子。”
流素見惠嬪關切,便也報以一笑謝過。惠嬪看着不好相與,但對她着實算不錯,她很清楚也是爲了納蘭一氏榮辱,同時也爲自己在宮中多鋪條路而已。
轉天皇后接了她孃家人過來,她額娘遏必隆夫人倒是沒住幾天便離宮了,只留了柔真格格在宮裡陪伴皇后。
大冊之後除皇后遷入了坤寧宮,餘人各住自己宮,倒是沒有變化,僖嬪自皇后走了便成鍾粹宮主位,翊坤宮本沒有主位,如今自然是槐序,瓊貴人和英答應都沒了,便求了皇帝將景霜遷去陪伴她。倒是流素本該遷宮的,但被她自己拒絕了,玄燁拗不過她,也便罷了,對於佟貴妃他是信得過的,並不擔心流素受氣,只有時問問姒貴人對她是否還囂張。
流素便笑答不礙的,姒貴人也是個會審時度勢的,沒事怎會去得罪位分比她高的。至於私下裡是否朝玄燁哭鬧過,問爲何沒有晉她,就不可得知了。
坤寧宮裡還住着芳汀格格,皇后大度,並沒讓她遷出,可這不代表芳汀格格會過得很好,原本仁孝皇后去了,她好歹還能單獨生活在坤寧宮,可如今來了個皇后,能給她多少好日子過?但她也沒有理由提出遷宮,她並非嬪妃,只是皇帝的小姨子而已,豈能諸多要求。何況她想見玄燁一面也難,皇帝沒有空去看望這個年幼的小姨子,連皇后都少去看。
柔真格格整日裡與皇后同進同出的,晨昏定省時總能見着。見了她的人,哪怕是再沒有想法的,也知道皇后的用意了。柔真格格亦是清水鵝蛋臉兒,修長眉眼,腮凝新荔,是時下審美中最盛行的。眉目與皇后少有幾分相似,卻更擅勝場。
柔真格格看着不怯生,見人總是一臉笑,明快爽朗的樣子,不像有心機的模樣。宮裡頭像她這樣的美人不多見,榮嬪英秀剛健,惠嬪美得則失之柔和,這兩人雖與她有相類之處,卻均不及她有親和。玄燁說槐序的笑像一道明媚陽光,流素覺得這柔真格格的笑容才真像一道陽光,與她相比,槐序又少了點滿族女兒的爽朗。
總之,柔真格格的存在很是令人不安,也不知有多少嬪妃夜間寢不安枕了。
不安歸不安,玄燁到底還是在中宮見着了柔真格格。也不知皇后是怎樣製造的“巧合”,或是玄燁去坤寧宮留宿的時候見着的,聽皇后身邊的宮女偷偷八卦出來的消息,玄燁見着她時只怔了一下,聽說是小姨子,便微笑着問了幾句家常話,全然沒有格外驚豔之色。跟着因這個小姨子,想到了另一個小姨子,倒去芳汀格格那裡串了門子,誇芳汀長大了,眉目間有她姐姐當年的風韻,直氣得皇后一晚上沒睡好。
此事也不必他人傳,流素早便知道。玄燁當日沒有留宿坤寧宮,而是來了明德堂。
流素替他寬了衣,聽他說起今日見着兩個格格的事,便笑問:“姐夫看小姨子,則是越看越心生憐愛,今兒咱們皇上姐夫不知看中了哪個小姨子?”她是知道的,後來兩個小姨子都成了玄燁的後宮,不過早晚的事而已。
玄燁渾不在意,由着她調侃,笑道:“怎麼,知道拈酸吃醋了?將來她們到了年齡總也要選秀的,萬一朕選了她們,你可不是要生氣?”
“臣妾纔不生氣,沒有這兩個小姨子,不是還有別的小姨子?景霜不就從小姨子變成了常在?”
“瞧你這張小嘴,生生的比刀子都利,要說你不生氣,朕纔不信。”
流素撅着嘴:“難道因爲臣妾生氣,皇上就不召幸她們了?”
玄燁皺眉失笑:“召幸也得她們正式成了秀女再說,朕是天子,選秀不僅僅是充實後宮而已,朕亦不能推翻祖制。”
當然了,選秀是政治任務,皇帝召幸妃嬪也是政治任務,奉祖制獻身的不止是嬪妃,還包括皇帝自己。流素翻了翻白眼,扭身側對他,刻意使着小性子。
玄燁見她真鬧了彆扭,便溫言軟語哄了好一陣才令她破顏一笑,嘆道:“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朕怕你生氣,今兒兩個小姨子都沒正眼多看,結果還是招了你。”
流素道:“早晚都是你的人,你早早召幸亦不過是試婚而已。”
“試婚?”玄燁聽着好笑,“朕不至於這麼急色吧,在你眼裡,朕就是這樣的人?哦,對了……”他終於想起來,流素曾說過她不願做小周後,只願做女英,不禁又笑:“你怕你成了娥皇,便有了女英?朕很像後主?”
流素道:“皇上當然不像後主,空有才情,於政務上卻庸懦無能,只合做風流才子。皇上不但是明君,還是風流才子。”明褒暗貶,仍是說他覬覦小姨子。
玄燁又好氣又好笑,板着臉道:“就算是有人願做女英,朕也不愛做後主,你當誰夜半約遊朕都會去?”頓了一下又放緩聲調,“你也見過柔真,她有哪點能及你半分?芳汀年紀更小,眉眼都未曾長開,朕有了你,三宮六院都冷落了,你卻還在這裡沒的生氣拈酸,你不但是對不起朕,你是全然沒有相信過朕。”
流素溫軟地伏在他胸前,幽幽道:“皇后的用意,明眼人都看出來了,誰不是在擔心着?柔真是出名的美人,我見猶憐,何況老奴?”
“朕還以爲‘我見猶憐’後面跟着的那句是‘何況皇上’呢,原來不是。”
流素終於又給他逗得笑起來,握拳輕捶他,嗔道:“皇上討厭!就算你不曾對柔真格格動心,那爲何又贊芳汀格格眉目間有先皇后的風韻?”
“原來是爲這個生氣,誰告訴你朕說過這話的?”玄燁笑容淡淡一斂。
“總之皇上說過,又管是誰傳出的這話?”
“沒錯,朕說了,就是說給東珠聽的。你們都能猜到她心思,朕如何不知她用意,偏不想遂她心意,便去看了芳汀,也好告訴她,不單隻她有妹妹,別人也有,這一招不見得靈。”跟着冷笑,由着東珠的緣故,玄燁對柔真也先入爲主的反感,哪怕柔真確實是個美人,他也不曾多看,何況柔真也美不過流素。
“原來如此,臣妾還當……”
“小心眼!”玄燁輕捏一下她鼻子。女子善妒,從來便是德行缺失,然而只要皇帝喜歡,嫉妒言語也成了賞心樂事。
無論現在玄燁怎麼想,將來柔真和芳汀終究還是成了他的後宮嬪妃,這都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流素默然,趕在未來的溫僖貴妃得寵之前,先抓牢皇帝的心纔是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