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言非默的墳墓座落在京郊的一座山腳下,山清水秀,風水上佳,是京城許多德高望重的達官貴人埋骨之地。從乾王府到這裡騎馬只需半個時辰,蕭子裴卻信馬由繮,緩緩前行,一直走了將近一個時辰。
蕭淺跟在他的後面,偷偷查看主子的臉色,眼看着蕭子裴神色惘然而略帶哀慼,心裡一直忽上忽下,不由得埋怨起那個九五之尊來:慶王和乾王府裡都沒人敢提言非默這三個字,只盼着小王爺趕緊將那個神仙似的言大人忘掉,他倒好,居然還讓人去拜祭。
沿着竹林小徑,蕭子裴第一次踏入了言非默的墓地,墓地很素雅,一如他的人,四周竹林圍繞,墳後有株小小的杏樹,還沒長成,只綴了幾片青葉。墳前青石磚鋪地,打掃得很乾淨,擺着兩杯酒,兩支黃香燃着嫋嫋青煙,想來是祭拜的人剛剛離去,只是不知還有誰會和他一樣掛念着這個前中郎將呢?
蕭子裴默然站了很久,對蕭淺說:“你把東西放下,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呆一會兒。”
蕭淺猶豫了片刻,將帶來的瓜果祭品都擺好,恭恭敬敬地在墳前磕了一個頭,退了出去。
蕭子裴在墳前坐下,輕輕地撫摸着石碑上“言非默”三個黑色的字,字體筆走龍蛇,剛勁有力,彷彿一把尖刀,慢慢地戳入他的心裡,慢慢地攪動着,血淋淋地痛。他喃喃地說:“非默,我去天山腳下找過你了,在你救我的地方等了你好久,你有沒有看到我?”
言非默的笑顏漸漸地出現在他眼前,彷彿有點嗔怪地看着他。他恍惚了一下,伸手想去抓,卻只抓得滿手的冰涼。他不由得苦笑了一聲,拿起酒壺,在兩個酒杯上斟滿了酒,一杯灑在墳前,一杯一飲而盡。“非默,你在那裡過得好不好?你等着我,不要先過那奈何橋”
他自飲自斟了一會兒,漸漸覺得酒熱耳酣,於是脫掉了外衣,拔出了腰間的寶劍舞起劍來,只見那劍光凜凜,身形矯健,端得是“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青光”,一套劍法舞罷,只聽得不遠處有人擊起掌來:“好劍法!”
蕭子裴定睛一看,只見小徑上站着一個少年人,正是大衍的太子蕭可,一年多不見,蕭可已經和他差不多個頭,眉目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多了些威嚴華貴,整個人愈發的英姿勃發起來。他怔了一下,告罪說:“不知太子殿下駕到,唐突了。”
蕭可走到他身邊,朝他行了個禮,蕭子裴教導他兵法,有半師之儀,加之蕭子裴戰場上的赫赫戰功,蕭可向來十分仰慕和敬重。“蕭皇兄你也來看非默哥哥,他一定很開心。”蕭可走到墳前,撩起長袍,跪了下來,朝言非默磕了三個頭,神色慘然。
兩個人靜默地站着,良久,蕭可悵然說:“我聽母后說,非默哥哥其實是個女的,可是我一直改不了口。”
“殿下不想改口就別改了,非默向來疼愛你,事事把你放在第一位,一定不會在意所謂的稱謂。”蕭子裴淡淡地說。
“我不想她把我放在第一位,我不想要她用性命換來的東西!”蕭可有些悵然。
蕭子裴看了他一眼:“既然知道是她用性命換來的,那就好好地珍惜。”
蕭可凝視着他,忽然問:“蕭大哥是不是心裡很恨我?”
蕭子裴一怔,搖頭矢口否決道:“這話殿下從何說起?”
“我知道,我也恨我自己,爲什麼我偏偏會是父王的兒子!如果不是這樣,說不定非默哥哥還好好地活着,還能教我習武,還能把酒言歡”少年忽然激動起來。
蕭子裴厲聲喝道:“殿下謹言慎行!殿下身爲皇子,自然有皇子的責任和重擔,有得必有失,不必怨天尤人。”
蕭可苦笑一聲,看着墓碑,緩緩地道:“其實我很羨慕你,你可以不顧一切地想盡一切辦法救她,人人都知道你對非默哥哥情深意重,可我,只能在暗處傷心,連給她磕個頭都要偷偷摸摸,怕被人非議說於禮不合,現在,連在我身邊臆想着擺上一個她的位置快要不能了。”
蕭子裴愕然看着他,隱隱明白了蕭可語中的深意,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傷感由衷而生。“殿下今日來了,不如我們就一起喝一杯,過了今天,殿下就把今日的事情忘了吧,大衍天下的百姓,都在看着殿下,盼殿下能將他們的太平盛世延續下去,殿下不可辜負非默的厚愛和百姓的期待。”
兩個人一人一個酒杯,淺斟慢酌,飲起酒來,不一會兒,蕭可好象想起了什麼:“漠北戰事如何了?”
“漠北冬季寒冷,冰天雪地,不易行走,西涼人龜縮在營地裡,我軍也樂得過個大年。”
“過了春是不是要趕回去了?我過幾日想和父王請纓去漠北軍中歷練,不知道蕭大哥你收不收我?”
蕭子裴不免有些吃驚,沉吟了片刻說:“軍中苦寒,刀槍無眼,殿下三思。”說着說着,一口濁氣上涌,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蕭可擔憂地看着他,幫他拍着背順氣,說:“喊太醫來看過沒有?這病症一定要根除,不然會釀成大病。”
蕭子裴搖搖頭,從袖中掏出了一塊手絹捂住了嘴,往旁邊避讓了一下,好不容易這一陣咳嗽過去了,這才低聲說:“殿下離我遠些。”
蕭可沒有說話,蕭子裴有點奇怪,只見他盯着自己的手,眼神古怪,不由得詫異地看了看,問:“怎麼了?”
蕭可指着他手裡的那塊手絹,問道:“這這塊手絹是哪裡來的?”
蕭子裴把手絹攤了開來,只見雪白的絹布角上繡着兩朵白梅,素淨雅緻。“我母親叫人繡的,梅蘭竹菊,家裡的兄弟姐妹各自分開,我是長子,就分了這個。”
蕭可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那塊手絹,說:“我瞧着這帕子十分喜歡,蕭大哥你把這塊送給我,我叫人照樣去繡一個,明兒個就還給你。”
從言非默的墳冢出來,蕭子裴避無可避,在蕭淺的再三催促下只得去了慶王府。隨着父母祭了祖,吃了點寒食,慶王妃興致勃勃地說:“子裴子霞,過幾日陛下要辦賞春宴了,你們兩個好好拾掇一下,去置辦幾件新衣裳。”
蕭子霞撇撇嘴說:“賞春宴有啥好玩的,我想跟哥哥一起去漠北殺敵,這才過癮。”
慶王妃頓時沉下臉來:“胡說八道,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麼叫殺敵報國嗎?”
“丫頭怎麼了!我日日習武強身,兵書滾瓜爛熟,哥哥這麼厲害,我這個妹妹難道還會是個軟柿子?再說了,你們不要瞧不起丫頭啊,看看言——”蕭子霞手舞足蹈說得興起,一不留神吐出了一個字,頓時住了口。
席上衆人迅速地看了一眼蕭子裴,眼看他神色未變,稍稍放下心來,拿話岔了開去。
蕭子裴臉帶微笑,和家人一起和樂融融地用罷了晚膳,輕咳了一聲,緩緩地開了口:“父王,母妃。”他一開口就用了敬語,頓時全家人都愣了一下。
“賞春宴我和子霞定會好好參加。只是子裴不孝,對一個人終究無法忘懷,無法讓父王和母妃稱心如意,別的事情,子裴都能應允,只是這件事情,父王和母妃就隨了我吧。”
慶王爺蕭映長嘆一聲,看着這個令自己驕傲的兒子,沉默不語。
慶王妃眼圈頓時紅了,哽咽着說:“子裴,這都過去一年多了,你再傷心難忘也都該淡了。你這樣下去,別人都兒孫滿堂,只有你一個人孤零零的,以後可怎麼辦?”
“找叔伯家的過繼一個就是了。”蕭子裴淡淡地說。
“這可怎麼行!不是親生的終究隔了一層”慶王妃絮絮叨叨地說。
蕭映威嚴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說:“這事情以後再說。你現在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昨日皇后娘娘給了我一個秘方,說是潤肺消咳,明兒個叫你娘給你燉着吃。”
蕭子裴點點頭,又聊了幾句,告辭走了。
春寒料峭,夜涼似水,蕭子裴閒來無事,叫蕭淺先回去,自己一個人在大街上隨意漫步,街上人不多,一些酒家今日早早地就關了門,不復往日熱鬧的景象。天寶酒樓也一樣,只有招牌兩邊還掛着兩盞燈籠。擡頭往上一瞧,樓頂的檐角隱約可見。
蕭子裴站定了,癡癡地盯着看了一會兒,往事歷歷在目,眼前那清雅雋秀的人影、脣邊那溫軟柔和的觸感彷彿就在昨日良久,他嘆了一口氣,揹着手淡淡地說:“這位壯士跟了我這麼久,不知有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