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三個月終於結束, 女新兵堅強地熬了過來,即將奔赴集團軍各地開始兩年的服役生涯。告別儀式上團領導和中隊指導員分別做了鼓勵發言,各班排長與戰士們依依惜別, 而那個缺席了的大隊長, 沒什麼人想起他。
不止大隊長不在, 三排長也不在, 投彈事故之後她就被火速調離新兵隊, 同來的排長們都不知她去了哪裡。
李舟橋小腿骨裂,住院十五天後,拄着柺杖回到了部隊。剛進營部, 教導員告訴他,政委讓他去團部一趟, 於是他又一瘸一拐去了團部。政委就在樓下等着他, 說:“你準備一下, 軍區一會兒來人接你去吃個飯。”
李舟橋:“啊?”
政委拍拍他肩膀,“別問我, 我什麼也不知道,你只管去就是了,不是壞事。”
兩小時後,李舟橋在軍部招待所裡見到了一位肩扛兩顆金星的老首長,吃了一頓稀裡糊塗的飯。全程都在回答首長的問題, 家庭背景個人履歷, 鉅細無遺如同政審一般, 一直到結束他也沒弄清這場接見的目的。
政委說不是壞事, 那就是好事了?最近比較好的事莫過於尉官升校官, 可這種升遷集團軍幹部處就搞定了,哪用得着將軍親自政審把關?
沒人給他答案, 吃完飯司機就把他送回去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無事發生。李舟橋的小腿徹底痊癒,他將這事兒拋諸腦後,重新投入營連建設中。
零五年六月,李舟橋三十二歲,升兩槓一星成爲一營主官。上任不久,團裡宣傳股調來了一個女幹事,教導員說長得特別漂亮,還是未婚。李舟橋沒及時飽上眼福,他帶兵出去參加紅藍演習了。
風塵僕僕回來的當天,團政委又找到他,讓他洗刷乾淨晚上去相個親。李舟橋剛想拒絕,政委瞪眼,這是任務!
相親都成了任務,李舟橋深刻感覺到自己給組織抹黑了。大齡不婚,同事們爲他焦心,戰士們流言紛紛,他彷彿成了部隊裡的不安定因素,成了反映政委工作做得不到位的反面典型。
想踏踏實實爲國防事業奉獻終身,怎麼就這麼難!找個人湊合一下結婚,不是害人又害己嗎?
李舟橋隨便擦了把臉,鬍子沒刮衣服沒換,就那麼大大咧咧去了政委指定的團外飯館。進了包間一看,偌大圓桌旁只坐了一箇中尉女軍官,米黃襯衫紅領帶,齊耳短髮,蘋果臉大眼睛,脣紅齒白笑容燦爛地正看着他。
李舟橋愣了愣,這誰啊,怎麼有點面熟呢?
“隊長你來了,快坐。”女孩站了起來,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好久不見,你腿沒事了吧?那天我人都傻了,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聽政委說你住了院,我託人給你帶的信,送的東西都收到了嗎?真對不起啊,是我拖累了你。”
李舟橋吃驚:“向彩虹?你...你...”
女軍官正是向彩虹,可相貌卻跟他印象中那個小臉黑黢黢,除了眼珠特亮,牙齒特白之外五官很模糊的三排長判若兩人,幾個月不見她怎麼變樣了?
“是我啊,你不會認不出來了吧?帶新兵的時候整天灰頭土臉,臉也腫手也腫,你認不出來也正常。”向彩虹笑眯眯地向他揚了揚臉:“其實我長這樣。”
李舟橋不知道說什麼好,尷尷尬尬地坐下了,接過她遞來的水杯,遲疑道:“呃...你不是回原部隊去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我調到咱們團了呀。”
李舟橋恍然:“那個新來的宣傳股女幹事是你。”
“對。”
“那你今天......”
他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下一刻果然聽向彩虹道:“我是來跟你相親的。”
李舟橋放下茶杯,好笑地搖了搖頭:“政委真是亂點鴛鴦譜,逮着人就往一塊兒瞎湊,好了好了別當真,你回去吧。”
向彩虹蹙眉:“怎麼亂點鴛鴦譜了?是我提出要和你相親的,有問題嗎?”
李舟橋又吃了一驚:“什麼?你開玩笑呢?”
“我認真的。”
李舟橋嗤鼻:“我比你大九歲還是十歲,都能當你叔叔了,你提出和我相親是什麼心態?”
向彩虹沉默,他了然一笑:“明白了,因爲投彈事故我救了你,來報恩了是嗎?你寫的信我看了,能感受到你知錯反省的真誠。這種事不用報恩,因爲那天不管是誰,我都會那樣做,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只要你們能吸取教訓就好。”
“不是。”向彩虹低聲道,“報恩有很多種方法,我纔不會傻得賠上我自己,來跟你相親當然是因爲...喜歡你。”
“胡說八道!”李舟橋不想再和她單獨相處下去,起身就要走。
向彩虹忙跑過去攔在他身前,雙手把住門:“真的,我知道我說了你不信,可是我早就喜歡你了,從...到新兵連沒多久之後吧。一開始只是覺得你長得帥,有男人味兒;後來覺得你做示範特別標準,軍事素質強悍,又有點崇拜你;再後來接觸幾次,感覺你人也挺好的,嚴厲只是表象,其實你很隨和,也很關心人,我手生了凍瘡,你還給我送了凍瘡膏呢。”
李舟橋:“那不是特意給你的,是很多戰士都生了凍瘡,我讓你們指導員去衛生隊開的。”
“還不是你讓的嗎,這就說明你關心人嘛。”
向彩虹個子不高,瘦瘦小小,他很輕易就可以將她撥開,但李舟橋不想動手,禮貌地說,“我們不合適,讓開吧。”
“哪裡不合適?”向彩虹踮着腳,直視他的眼睛,“我老家在金陵,父母都是軍人,本人畢業於西北通信工程學院,沒有談過戀愛,性格開朗,長相端正,無不良嗜好,哪裡不合適?”
“年紀不合適。”
“我八一年生人,只比你小八歲而已,和你接觸之後,我沒感覺到有代溝。”
李舟橋無奈:“你條件那麼好,找什麼樣的不行,幹嘛非盯着我啊?我就是一個窮當兵的,什麼都沒有。”
“我說了,我喜歡你啊,喜歡一個人其實根本不需要理由。”
“我不喜歡你,行了吧?讓開!”他口氣嚴厲了起來。
向彩虹乖乖讓開了,但一臉的不服氣。李舟橋對此只有一個想法,小丫頭一時衝動,鬧着玩呢。
第二天政委又來找他,李舟橋已經做好了躺平任罵的準備,但政委只是問,你體檢報告一切正常,不會真的隱瞞了什麼疾病吧?李營長,有病得治啊。
李舟橋:......
政委不再給他介紹對象了,同事們也不再關心他的終身大事了。因爲向彩虹把她那天的不服氣化成了讓人難以理解的動力,開始了對李舟橋長達一年半的高調追求。
每天打電話到營部找他噓寒問暖;專程改去他所在的食堂用餐;一有空就找他交流人生觀;動不動還寫兩封酸掉牙的情詩,繞着圈地寄給他;他出去拉練她必然掛着相機跟隨左右,美其名曰拍宣傳素材;夏天給他送西瓜,冬天給他織毛衣,外出買了什麼好吃的必然有他一份,大大方方往營裡送,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意。
那羣男兵一開始還起鬨,後來見了向彩虹就喊嫂子,李舟橋發火也無濟於事。他躲過她無數次,也說過很難聽的話,可向彩虹就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不管他臉色好壞,從來都是堅持不懈,笑臉以對。
教導員罵過他不識好歹之後,他跟向彩虹說:“別費勁了,實話告訴你,我有喜歡的人。”
向彩虹不以爲意:“哦,你喜歡人家,人家不喜歡你是吧?所以你才保持單身。聽起來很傻,但是我理解,感情本身就是一件付出大於得到的事,你可以喜歡別人,我也可以喜歡你,這不衝突啊。”
李舟橋一怔:“啥?”
向彩虹攤手:“關鍵在於自己認爲值不值得,你覺得值得,我支持你,我也覺得值得,希望你也支持我。”
李舟橋暈了:“啥?”
向彩虹的追求持續到零六年還沒有停止,李舟橋已經不再躲她,也不再趕她,偶爾也能心平氣和聊聊天,對她的種種示好習慣成自然,甚至有些麻木了。教導員再說“弟妹這兩天怎麼沒來”這樣的話,他也沒有了一開始煩躁的辯駁和解釋。
說實話,向彩虹耐性之強,是他沒想到的。而在加深交流的過程中,他發現她的思想比年紀要成熟,和他溝通確實沒代溝。只要她不把喜歡掛在嘴邊上,兩人完全可以當朋友相處。
這一年,舟橋媽組織領導的催婚大軍裡增加了一個強力隊員——鍾瑩。她從年初開始不停地打電話給他,打來也沒正事兒,就是問問他身體好不好,對象有沒有眉目,然後苦口婆心勸說他快點成家。勸急了兩人就開始對罵,他罵她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她罵他老白菜幫子遭人嫌。
最可惡的是,鍾瑩總是拿自己做正面教材,反覆向他描述婚姻帶來的幸福感。晏宇對她多好多體貼,兩個人在一起煩惱有人分擔,快樂則會加倍,那種互相依靠的感覺是單身狗永遠無法體會的。在無數個孤獨寂寞冷的夜晚,難道他就從來沒期盼過和一個溫柔可愛的小女人相依相偎?兩個人摟着睡覺可比一個人睡覺暖和多了。
李舟橋氣得不輕,結了婚的女人說話就是葷素不忌,就你幸福,就你有人摟着睡!我想要幸福唾手可得,我想摟女人隨時可以......
他很快打消了這個不道德的念頭,那是對向彩虹的不尊重。經過近兩年圍剿與反圍剿,追求與逃跑,他雖然沒動心,但依然覺得向彩虹是個真摯善良熱情的女孩子,對他也是...真心喜歡吧,堅持了那麼長時間,他都有點不忍心了。
而他又在堅持什麼呢?走到三十三歲這一年,舟橋也迷茫了。
八月到九月期間,鍾瑩的電話打得特別頻繁,幾乎每天都要打來。有時候他接電話,向彩虹就在旁邊,他也不管她,兀自和鍾瑩鬥嘴鬥得歡快。掛了電話之後,向彩虹往往已經離開。
她問過他來電的女人是誰,他說,發小。
國慶放假,向彩虹來約他出去玩,他照例拒絕,她突然說:“我爸想讓我調到金陵去。”
李舟橋看了她一眼:“去唄。”
“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在這兒幹得好好的,去金陵幹什麼?”
向彩虹的臉上難得沒有笑容:“如果我調走了,我們就很難見面了。”
他聳聳肩,沒有說話。
“李營長,李舟橋。”向彩虹對他直呼全名,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我想問你,你是不是一點也不喜歡我?”
舟橋垂下眼簾:“不喜歡。”
對面許久沒發出聲音,他擡起頭,驚見向彩虹淚流滿面。
“喂,你......”他慌忙站起身,有些手足無措。
向彩虹抹抹眼淚,吸吸鼻子:“如果可以,我願意再追你十年,可是我沒有你那麼大度的父母,允許你爲了一個無望的人蹉跎到三十三歲。他們希望我二十五歲之前嫁人,調我回去也是這個意思。本來想和你出去玩一趟再跟你說,既然你不願意,那就現在告訴你吧,我後天的火車回金陵。”
李舟橋感到很突然,張了張嘴,猶豫道:“過完假期回來?”
“不回來了。”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吶吶“哦”了一聲。
向彩虹笑着又噴出了眼淚:“你不喜歡我我還回來做什麼?當初我分到了軍部通信連你知道嗎?就是爲了你我纔想辦法調來團裡的,兩年時間,我就像一個笑話一樣追着你跑,自己的專業都丟下了,結果一事無成,真愧對這身軍裝。”
李舟橋無言以對。
“算了,我走了。”向彩虹沒有再說更多,爽快地轉身。
“幾點的車,我送你。”
她回過頭:“如果你來送我,我會認爲你想挽留我,可能就捨不得走了,以後繼續纏着你不放,你要送嗎?”
李舟橋:......
向彩虹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還是走了,只留給他一個苦澀的笑。
二號一整天,李舟橋沒有在團裡看見她。夜裡他又做了那個噩夢,三號凌晨醒得更早,四點多就一個人出去跑步了。
七點吃早餐的時候,教導員咬着大饅頭無意地道:“弟妹今天回老家啊,你也不去送送?”
李舟橋轉頭:“你怎麼知道?”
“我早上六點半回營的時候在大門口撞見她了,大包袱小行李的帶了一堆,知道的她這是探親,不知道還以爲她搬家呢,東西也太多了。”
李舟橋呆了半晌,又問:“她有沒有說幾點的車?”
“沒說,這麼早走,肯定是九點以前的車次了。”
李舟橋放下筷子:“我一會兒出去一趟,辦點事。”
“去哪兒,今天可是你值班,我下午還要去接孩子呢。”
“中午就回來。”
九點差十分,李舟橋趕到火車站,見站牌上去往金陵方向的車五分鐘前已經發車,檢票口空空蕩蕩。憋着一口氣在候車大廳找了兩圈,沒有找到那個穿着軍裝的苗條身影。
他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羣中,茫然四顧,一時分不清心頭是失落還是沉重。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說追就追,說停就停,丁點緩衝時間都沒有,向彩虹真是瀟灑得可以。
他攥了攥拳頭,長嘆一口氣,緩慢地向出口走去,步伐再不復來時急切,心臟劇烈的跳動卻沒有平息。
“李舟橋!”
一聲清脆的呼喊直入耳中,他猛然回過頭去,三米開外,那個雙手提滿行李,肩上還扛着大包,身穿軍裝,笑意盈盈的女中尉不是向彩虹還能是誰!
李舟橋想笑笑不出來,想問問不出口,只能那麼怔怔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你是來送我的嗎?”向彩虹甩下行李,擦擦額頭的汗,黑亮的眼睛裡閃爍着好奇。
他低低應道:“嗯。”
“我是不是說過,如果你來送我,就默認你有挽留我的意思,你...是在挽留我嗎?”
李舟橋別開眼:“幾點的車,怎麼這麼早過來?”
向彩虹歪着頭找他視線:“別裝傻,回答我的話。”
李舟橋把頭扭向一邊,半晌又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向彩虹笑眯了眼:“我還說過,如果我捨不得走了,留下來會繼續纏着你。你挽留我就是願意讓我纏着,那可不可以理解爲,你其實也喜歡我?”
李舟橋沒好氣地哼道:“你廢話真多。”
向彩虹突然轉身:“我走了。”
“喂!”李舟橋不假思索,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見她嘟起了嘴,眼圈也有點發紅,忙道:“是是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堂堂軍人,能不能別老哭哭啼啼的?”
向彩虹扭着身,不依不饒地追問:“那你說清楚啊,你是不是喜歡我?”
李舟橋無奈,含糊不清地道:“有一點。”
小身軀突然撲了上來,兩隻手纏住他的脖子,歡喜地叫道:“一點就夠了!”
李舟橋慌忙撥拉:“注意影響,你還穿着軍裝呢!”
半年後,李舟橋和向彩虹去了她金陵老家拜訪親人,再次見到了那位政審過他的老將軍,向彩虹喊他爺爺,李舟橋似乎明白了點什麼。
一年後兩人舉辦婚禮,李舟橋喝得半醉不醉,大膽向岳父發問,是否曾有過將向彩虹調回金陵的打算。岳父說當初發生投彈事故之後就想把她調回來的,可是她死活不願,聲稱找到了真命天子,不拿下不回家,有爺爺給她撐腰呢,怎麼可能把她調走。
洞房花燭夜,李舟橋把向彩虹狠狠收拾了一頓,指責她從頭到尾都在做戲欺騙自己。
向彩虹笑顏如花,嬌嬌靠上他寬闊胸膛:“戲假情真。你不留我,我真的會走,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見你,就讓你繼續當個傻子傻一輩子吧。”
李舟橋摩挲着媳婦兒的肩膀,輕道:“也不知是我傻還是你傻。”
那天晚上,他第N次入夢,驚見若干年雷打不動的場景發生了改變,踩在鬆發雷上的戰士竟然變成了向彩虹。
她哭着說:“你走,你快點走。”
李舟橋努力控制着手指的顫抖,舉起石頭:“按訓練動作來,我數三聲,向右側撲滾。”
“不要,老公,你走吧,來不及的。”
“來得及,幾十年前的老鬆發了,沒那麼靈敏,你少廢話,縮腿快點,一,二,三!”
向彩虹飛撲,他眼疾手快拍下大石,隨即向後一滾。兩秒鐘令人窒息的安靜之後,巨響轟隆。
李舟橋撲在地上,頭腦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響,許久之後才感覺到一雙手在搖晃着自己。
“彩虹?”
“舟橋!謝天謝地你沒事。”
黑暗中,李舟橋熟睡的臉龐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是啊,謝天謝地他沒事,鬆發雷排掉了,噩夢結束了,他也聰明地留住了自己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