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買菸的男人在鍾瑩背後等了半分鐘, 見她拿着話筒不放也不說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哎姑娘,電話都忙音了, 讓一讓啊。”
機械地放下話筒, 鍾瑩往小櫃檯邊讓了兩步, 望着店門口的一隻紅水桶發愣。耳朵裡轟轟作響, 許衛東的話反覆迴盪:就你特麼成天說我水性揚花, 讓你看看哥哥我多專一,新娘子當然是小柔,當然是小柔, 是小柔......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許衛東和蘇小柔的結婚日期明明是一九九三年六月二十二號, 怎麼會是五月十八?
買菸的人走了, 老闆看看她:“還打嗎?不打就四毛。”
鍾瑩掏出五毛錢扔下, 拔腿就跑,出了衚衕口攔下面的:“去人大北門。”
那個號碼是北門外菸酒店的公用電話, 晏宇有時會在那兒給她打傳呼,怪不得有點眼熟。面的繞過半個人大,三塊錢起步價到了北門,鍾瑩跳下車就看見許衛東穿着一件藍色西裝站在菸酒店門口抽菸。
左眼好大一個青眼圈,嘴角結着血痂, 形容狼狽然精神狀態極佳, 一見她就笑, “喲, 幾個月不見又白又胖, 最近日子過得挺舒坦啊。”
鍾瑩:......縱然焦躁不安,惴惴惶恐, 聽到“胖”字還是一陣扎心。
他從西裝胸袋上抽出一張紅貼遞來:“你跟小柔也是朋友,我就不跟你客氣了,她在北城不認識什麼人,你到時候去當個伴娘幫幫她,紅包少不了你的。”
鍾瑩顫着手接過來打開,粉底黑字刺痛眼睛:送呈晏宇鍾瑩臺啓,謹定於五月十八日晚六點,於華國大飯店爲兒子許衛東,兒媳蘇小柔舉行婚典,恭請光臨。
她半天不吭聲,嘴脣發白,臉上沒有丁點喜色,連一句場面話都說不出來,拿着喜帖抖啊抖的,像是接到了什麼噩耗一般。
許衛東瞧着她的模樣,笑容也淡了:“我說你什麼意思啊,我跟小柔結婚你不高興?拉着一副奔喪臉給誰看呢!”
鍾瑩用力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能問問爲什麼這麼突然嗎?你和小柔姐都那麼年輕,認識還不到一年,去年八月又分開了,怎麼會...”
許衛東嘚瑟地挑了挑眉:“你懂不懂什麼叫一見鍾情?這跟認識長短沒有關係,我們倆第一眼就互相認定,這輩子沒別人了。談一年也是結,談十年也是結,爲什麼不早點結?年輕怎麼了,大丈夫先成家後立業嘛。”
他的歪理總是那麼多,鍾瑩五臟六腑一陣陣揪疼,“小柔姐是不是...是不是懷孕了?”
許衛東表情僵了僵,尷尬呵呵兩聲:“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不然以蘇家的家世家教,不會同意她那麼早結婚。”一切都來不及了!她着實高估了蘇小柔的定力。
舊事重演,鍾瑩眼角溼潤,“許衛東,你還是人嗎?爲什麼要對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做這樣的事,傳出去讓蘇家怎麼做人?”
“我負責了!我巴不得負責呢!”許衛東理直氣壯,甚至還有點埋怨蘇小柔的意思,“小柔如果一早告訴我,二月份你就該喝上我倆的喜酒了。她傻乎乎的,懷孕了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說,要不是被她媽發現,她估計會瞞我瞞到生。這傻丫頭,還以爲我會不高興,我怎麼可能不高興,我高興得要飛起來了,二十三歲當爹,誰比我能耐!哈哈!”
論不要臉是沒人比你能耐。
打起精神套了許衛東幾句話,才知道這倆人去年並沒有分開太久。那時候他嘴上奚落着蘇小柔,暗地裡卻愁腸百結百爪撓心,九月初就顛顛跑去建溪尋人,找到她上演了一番愛怨糾纏的狗血劇。之後天天打電話聯絡感情,每個月他都過去兩到三趟,揹着所有人,把建溪玩了個遍,把戀愛談了個徹底。
鍾瑩認爲遠隔千里,相見不易,卻沒想到嬌慣的許衛東爲了愛情,半年把自己飛成某航大貴賓,花了上萬的包車費。面對一個總是風塵僕僕奔赴自己而來的男人,蘇小柔淪陷得毫無懸念。
相比之下,她爲拆散他們貢獻的力量微不足道。其實,鍾瑩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許衛東除了一個前女友,作風上暫時沒有值得詬病之處,這一年來楊秀紅好像也被他拋在了九霄雲外,壓根沒出現過。他一心一意追逐着蘇小柔,蘇又不是烈女性格,刀子下輕了沒有用,下重了沒根據,無端污衊只會適得其反。
連婚都離不掉,還能指望她在被愛情燒昏頭的時候防患於未然?
蘇小柔懷孕五個月被她媽發現,供出許衛東,蘇父攜兩子上門,痛揍他一頓,砸了他的大哥大,所以他才紆尊降貴打了公用電話。
肚子現在已經顯懷了,一天都不能再拖,許家決定先辦婚禮,再領證。鍾瑩這才明白,後來兩人過結婚紀念日都是按照結婚證上的日期過的,六月二十二號,黃道吉日。
“鍾瑩你知道嗎?小柔肚子裡可能是個兒子,我媽說的!”許衛東抖着肩膀笑嘻嘻,萬分得意,“我個人是想要女兒的,連名字都想好了,許德音,怎麼樣?養之以風味,惠之以德音,一聽就知道我們許家是書香門第。”
鍾瑩:......
“男孩兒也可以用這個名字,可惜起名權不在我這兒,老頭子肯定要跟我爭,不過他再爭也爭不過爺爺。到時候我就先去進個讒言......”
他兀自說得開心,鍾瑩怔忡不語。原來許衛東如此期待着新生命的到來,跟蘇家聯姻,許爺或許考慮了很多因素,他則是純粹的因爲愛啊,愛蘇小柔,也愛孩子。未婚先孕的陰霾就在這樣的愛中消弭了,一個肯負責的男人,珍惜女兒,珍惜他們愛情的結晶,外公憤怒無奈之餘,也是感到欣慰的吧。
許衛東打造了一個幸福美好的故事開頭,爲什麼後期要把它改寫的面目全非?
男孩兒,德音......鍾瑩忽然打了個激靈,她在這兒好好地呼吸着,蘇小柔肚子裡的孩子好好地活着,那是一個新的靈魂!就像她預想的那樣,一個新的靈魂誕生了!從蘇小柔懷孕那一刻,哦不,也許更早,從她甦醒在鍾瑩軀體裡的那一刻起,命運的岔路就已經形成了。
所有人都在按照舊世的軌跡前進,但是由於外來靈魂的介入,她和她身邊的某些事情還是發生了改變。比如因爲一個褲子套頭遊戲導致英年早逝的原身,沒心沒肺調皮搗蛋成績一般,有李舟橋在一旁洗腦,她要是還活着,高中畢業說不定真去當兵了;又比如關玲,假如她沒有在高三那年撞上鍾瑩,以她年級前十的成績,即使沒法俘獲晏宇芳心,也不至於被影響到只能靠加分找關係進入大學;還有蘇燕雲,一張和許思瑩那麼相像的臉,說她沒在晏宇生命中留下點什麼,鍾瑩還真不信,不過如今也就是個打醬油的了。
這不是她影響的還能是什麼?時空列車爲她掛了個倒檔,又爲她駛上了一條被複制的道路。大背景沒變,大環境沒變,但“鍾瑩”的人生,是由她重新書寫的。她不想大開大合改變世界,便只是在書寫的時候濺了幾滴墨汁出去,影響世界格局談不上,影響她周邊人的人生還是很有可能的。
也就是說,如果她一動不動,不對任何人做出選擇指導,所有事情的發展就會和舊世一模一樣,她動,就會改變!
當然動的幅度需要激烈一點,就好比晏宇,不費盡心機折騰兩三年,他早把她忘到爪哇國去了。還有許衛東蘇小柔這種天定姻緣,豈是挑撥幾句,設置點小障礙就能拆散的?她當時就應該花錢僱個女的去勾引許衛東,然後引着蘇小柔去捉姦,最好再讓她被那女的狠狠打幾巴掌,打得她尊嚴掃地,永遠不想再見姓許的纔對!
唉,鍾瑩撓撓腦門兒,不一定啊不一定,以蘇小柔的性子和後世的表現,只要不是許衛東打的,她都能消化掉......在愛情宇宙裡,她是黑洞一樣的存在。
改不了姻緣,就改點別的?
“許衛東,你結婚我應該恭喜,可是我很不信任你,你敢保證以後不會喜歡上別的女人,傷害小柔姐?”
“我不敢保證。”
鍾瑩心裡咯噔一下,這厚顏無恥的東西,開始爲他的風流給人打預防針了!
“你以前不是當着小柔說過我三斤的鴨子二斤半的嘴嗎?”許衛東彷彿沒看見鍾瑩的變臉,笑着道,“所以保證有什麼意義?我說了你也不會信,以後小柔的日子過得好不好,你問她就是。”
鍾瑩咬牙:“她過得不好又能把你怎麼樣?空口保證確實沒什麼意義,但是女人需要這樣的保證。你說出來,讓她心裡安定,也對你自己有個約束,受到誘惑準備背叛家庭的時候想想自己說過的話,想想小柔爲你放棄過什麼,爲你承受過什麼,想想她生兒育女的辛苦,想想她對你的一心一意!”
許衛東詫異看着她又一次激動起來,想辯解點什麼,又沒開口。做朋友那麼久,她仍然不信任他的人品,可是這番不順耳的話畢竟是在替小柔着想,他忍忍算了。
鍾瑩把請帖遞回去:“不管怎麼說,我祝福你們,希望你們過得好。十八號那天我也要結婚,就不去參加婚禮了,隨禮我這幾天會送到府上。”
許衛東大吃一驚:“什麼?你和誰結婚?”
“這不是廢話麼?”
“你纔多大?”
“二十,夠法定年齡了,十八號去領證而已,婚禮以後再說。”
許衛東突然一陣氣悶,心裡極不舒服,莫名涌起一股想掐死晏宇的衝動:“你還小呢,何必那麼着急,結婚意味着什麼你知道嗎?姓晏的...姓晏的除了那張臉也沒什麼好,你就不多挑挑看看了?我有好幾個同學朋友都很不錯的,碩士,博士,老闆,當官的什麼樣的都有,你就是沒見過世面,他說兩句好聽的你就昏頭了......”
她看着許衛東不敢置信着急憤然的樣子,胸口一暖鼻子一酸,他對她還是有些特殊的感應和感情,只有玄學才能解釋。可是爸爸啊,你就要有新的孩子了,當他出生的時候,就是許思瑩徹底消失的時候,從今以後我只是你一個…姓鐘的朋友。
“自己一身毛,還說別人是妖怪,”她揚起微笑,把眼淚壓進睫底:“行行行,知道你把我當閨女看,以後宇哥對我不好,你來幫我教訓他就是。提前告訴你一聲,我們的新房在香樟衚衕十六號,歡迎你帶小柔姐來做客啊。”
許衛東嘴張得能塞下雞蛋:“不會吧?不會這麼有緣份吧?”
蘇小柔的肚子是個金令牌,看樣子老太爺的房子已經拿到手了。就是這麼有緣份啊,雖然沒能阻止他倆結婚,但以後鍾瑩一定會盡鄰居和朋友的本份,好好監督許衛東的。希望上輩子讓許大小姐敬而遠之的香樟衚衕十六號,這輩子能在小德音的童年裡留下明亮和溫暖的印記。
在許衛東這兒耽擱了不少時間,鍾瑩趕到軍區家屬院門口的時候,晏宇已經抱着胳膊等她好一會兒了:“鍾小姐,午飯時間已經過了,奶奶還餓着肚子等你呢。”
鍾瑩勉強笑一笑:“電話裡不是都跟你說了嘛,許衛東給我送喜帖,多聊了幾句。快進去吧,我向奶奶道歉。”
晏宇打量她神情:“你不開心?許衛東結婚你不開心?”
鍾瑩搖頭:“沒有不開心,只是覺得很突然,也很不理解小柔姐,她從沒談過戀愛,遇上一個許衛東就把自己全部交付出去了,太不理智。沒有經過對比怎麼能看得出優劣呢?即使要嫁給初戀,也要對對方的人品脾性進行一番考察吧,她什麼都不聽不看不考慮,一心就想着談戀愛,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身邊無聲,鍾瑩轉頭看看他:“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晏宇橫她一眼:“在我之前,你談過戀愛?”
鍾瑩一怔:“沒有。”
“那我是跟誰對比之後勝出了呢?”
鍾瑩:“......我肉眼能看到的所有同齡男性。”
“都對比了什麼?”
“我肉眼能看到的所有條件。”
“如果在你以後的對比中,我輸給了別人,那麼你是不是就要實施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優秀男人千千萬,這個不行你就換?”
“......你不會輸。”
“很難說,沒有人是完美的,既然你一直在對比,我總有落敗的時候。”
鍾瑩冷汗冒出額頭,晏宇一向不會提出什麼尖銳的問題來爲難她,也很少會摳她言語中的漏洞,今天反常恐怕是因爲等太久,以及她又和許衛東單獨見面,惹他生氣了。
她一把抱住他,情真意切地道:“我沒有一直在對比,當我愛上你的時候,你就是我的唯一,沒人可以和你相提並論。所謂對比只是一種形容,形容你在我心裡高山仰止的地位,有你在,所有男人都低到塵埃裡,灰塵怎麼能和高山比呢?”
晏宇停下腳步,垂眼看她:“當你什麼?”
兩個人站在林蔭道上,鍾瑩在側面摟着他的腰,腦袋伸到他臉前,眼睛眨巴眨巴。又到了考驗理解力和反應力的關鍵時候,她的答案必須正確。
“當我愛上你......宇哥,我愛你,一直都愛你。”
路西家屬樓五樓的一戶女主人正在廚房洗碗,眼睛隨意往樓下一瞥,登時愣住,片刻後乍着兩隻手喊她對象:“老王,老王快來看,晏司令員家的小宇抱着個姑娘親嘴兒呢!”
那天在晏家吃了一頓遲到的午飯,晏奶奶知道他們要領證非常高興,送了鍾瑩一隻玉鐲和一支派克金筆,說那是晏宇爺爺當年在戰場上繳獲敵人的戰利品,上交組織後又獎勵給他的。鍾瑩珍而重之地收下,答應奶奶儘快安排兩家人見上一面。
表姑已經不在晏家做事了,奶奶身邊換了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嬸子,看眼睛是個老實人。
五月十五號,鍾靜到學校來找她,經人指點將她堵在階梯教室,見面一句話不說,足足盯了她五分鐘,眼神極其犀利狠毒。
先斬後奏的計劃失敗了,曲紅素當衆喊了老鍾親家,差點沒把老鍾氣撅過去,瘋狂打電話聯繫鍾瑩未果,又瘋狂打電話聯繫鍾靜,讓她來阻止年幼的妹妹失足跌入婚姻牢籠。
“姐,我一定要嫁給晏宇哥的,你今天就是打死我都沒用。”
鍾靜擼袖子:“那我就打死你!”
她順手摸了一把苕帚揮手砸來,鍾瑩邊躲邊叫:“等會兒等會兒,我傳呼響了。”
摸出來一看,這次真是熟悉的號碼,蘇二叔家的電話,蘇燕雲騷擾她那天,牢牢記住了。
屏幕上一行字:鍾瑩我是小柔想邀請你當伴娘可以見面嗎。
不可以,蘇小柔不知道大後天她也要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