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茫然(上)
關琛還記得剛從醫院醒來的時候。
記憶裡最後的畫面,是一片黑,他躺在行刑牀上,閉了眼,聞着空氣裡過往死刑犯留戀人間的絕望味道,昏沉中安然赴死。
像是睡了一覺。關琛在醫院醒來,遺憾發覺自己沒能死成。
他不認爲是自己身體奇異,免疫了藥物,所以被拿去做了研究。
第一反應,這是條子耍了個花招,只爲逼他招供,咬出老大。
險些死過一遍的人,對生會更加眷戀。類似的手段關琛也用過,先給予瀕死體驗,突破心防,再提供虛假的人間溫暖,喚起求生本能,最後重新談判。
只不過同樣的招數施展在關琛身上,他的心裡沒有僥倖,只有不爽——明明做好了死掉的準備,卻偏要先耍你一遍。如果條子以爲讓他假死一次就能貪戀生命、怨恨老大,那就太小看他了。
關琛決定一會兒什麼也不說,巴不得談判破裂,能真正死去。
他重新閉上眼,喘氣,只覺得渾身虛弱得不行,不知身體曾被打進什麼東西。反感這種無力。關琛握了握拳,試圖判斷此時仍留有幾分力。稍一挪手,沒感受到預料中冰涼手銬的束縛。動動四肢,驚訝發現自己手腳腕竟沒有被鎖。這是什麼意思?不怕他逃跑?關琛猛睜開眼,轉頭環視病房,沒有看守的條子,也沒有明顯的監控。病房門大大方方地敞開,走廊上正常喧囂,人來人往着一些着裝普通的男女老少。
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或許,是老大履行了承諾,動了手腳,把他弄了出來?
關琛精神一震,臨死前告別世界、告別過往而泄出的那口心氣,一瞬間被他提了回去。
不不……這可能也是陷阱。關琛提防着,開始全力思索怎麼逃離此地。
病房是單人病房,只他一人,窗外天空飄着白雲,不見其他,判斷不出樓層。病牀的牀單料子摸起來是高密度棉布,撕扯製成逃生繩,能輕易承受一個成年人的體重。就算長度不夠他逃到底層,下降到其他樓層,逃脫也能相對容易。只不過窗邊的沙發和地上,堆砌着一些果籃和鮮花,其中或許藏有微型的監控攝像,得小心。
護士走進門,毫無防備地靠了過來,準備給關琛打針。
假寐的關琛擔心藥的成分令他昏睡,於是等護士一轉過身,打算悄悄拔掉針頭。
然而,當他低頭,卻看見自己病服衣袖裡長着一隻孱弱、精瘦、乾淨、沒有老繭也沒有細密傷痕的手。
不是記住中自己的手。
關琛爲之茫然。
……
“停。”
田導從屏幕後面站起來,撓撓脖子,欲言又止。
“我茫然了。”關琛盤腿坐在病牀上,一隻手肘撐着膝蓋,手背託着下巴,顯得自己很理直氣壯。
劇組衆人一片譁然,彼此交換着眼神,竊竊私語:
“進步太大了!”
“今天竟然沒有把鍋甩到其他部門的頭上……不容易啊!”
“只不過琛哥這個語氣有點不妙哦,聽起來像在埋怨田導。”
“……”
關琛觀察着田導的表情。
他的這句【我茫然了】,可不是類似【我無語了】的抱怨。昨天他可是在耳機裡聽得清楚,田導想要看到殺手丁午的茫然,所以才無限NG。
雖然這解開了關琛對田導專業能力的誤解,但也讓關琛覺得田導爲人幼稚,有着文藝中年和知識分子特有的擰巴,喜歡浪費大家的時間,嘴硬得就像試鏡時完成不了佈置給他的作業,所以偷偷摸摸準備了個文不對題的《紅孩兒大戰黑貓神探》奇怪劇本,永遠口是心非,永遠有話不直說。
關琛心想,想要他演什麼,直說不就好了?
之前沒有想過演殺手丁午的茫然,是因爲關琛認爲丁午失憶後只留下本能,身體失去了意識的約束,宛如一隻脫繮的野獸,行動先於反應,像是重啓一臺機器,大腦不自覺地開始記錄眼前的一切信息,大量的信息涌入,可能都來不及產生茫然這種情緒。
但田導爲了看到殺手丁午的茫然,不惜耗費一整天,甚至大有繼續折騰下去的架勢。所以關琛不得不對症下藥,調整策略。
那半個月的,關琛只在霍利這裡學到了三節課。
第一節課,是演員忌諱直接演情緒。情緒在表演中是存在的,但它是角色的行動製造出衝突的時候產生的,是行動的副產品。
所以關琛不會直接演【茫然】這個情緒。茫然失措、雙眼失焦、行爲遲鈍……這些顯而易見讓觀衆覺得你是在茫然的動作。這是階段一的技法,對於追求階段三“返璞歸真境”的關琛來說,是一種低級又偷懶的演法。
第二節課:演員表演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做出一連串【選擇】的過程。
和開心、悲傷、憤怒一樣,茫然有一千種茫然的表現形式。演出其中的一種,等於是做了一個選擇。
這些選擇,應該以角色爲中心,分析規定情景,結合演員自身對人性的理解、對角色的理解以及影片整體的藝術風格,然後在千百種選擇裡,找出符合角色的那一條行動鏈。
關琛昨晚竊聽結束之後,把視頻交給側拍師後,就回到了房間,開始思索,殺手的茫然是什麼樣的。
殺手是個常年和計劃、以及意外打交道的職業。跟所有人一樣,殺手的生命也只有一次,除非萬不得已,沒有哪個殺手會在準備不充分的情況下,強行執行任務。
即便遇到了意外,也要冷靜下來,不把弱點展示給敵人。
茫然,就等於宣告自己束手無策,原地等死。
所以殺手的茫然,是弱點,是刺蝟的肚皮,是野獸的傷口,是要層層保護起來,不能輕易示人的。
今天拍攝的戲份,內容和昨天一樣。關琛飾演的殺手丁午,躺在病牀上閉目養神。而項均飾演的廢材,在偷了殺手的身份,沒心沒肺地花光了錢包裡的錢之後,悄悄溜進了病房,想要歸還衣服和錢包。結果被假寐的丁午一把抓住手腕,差點嚇尿,當時就要跪地求饒。但丁午望着天花板問廢材:【我是誰?】廢材不明所以。丁午開始機械地轉述醫生告知他的話,說自己叫方立仁,在澡堂摔到了後腦,暫時性失憶,現在什麼也想不起來,就連自己是什麼人,家有幾口人都不知道。【你認不認識我?】丁午問廢材。
昨天關琛演的丁午,宛如一張白紙,語氣沒什麼傾向。
今天的丁午,在問廢材話的時候,語氣是希翼的,似在向好心人索要一個答案,但他的眼神卻狠狠剮着廢材,肢體更是比昨天多了一層戒備。宛如即將前撲的毒蛇,也像蓄力已久的野獸。稍有不對勁,就會暴起反擊。
但演完之後,田導似乎依然不怎麼滿意。
“我茫然了,也焦慮了。”關琛對田導強調。
“何止你茫然焦慮,我也茫……”田導以爲關琛在撒嬌,在抱怨,但他喃喃着“茫然”和“焦慮”,感覺這兩個詞怎麼那麼熟悉。田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頭疼地捂住了額頭。幾秒之後,對大家宣佈:“休息十分鐘!”
片場衆人散開去休息,哪怕今天的拍攝纔剛開始沒一會兒。
田導把副導、攝像、編劇叫到了一起,皺着眉頭在問他們些什麼。而那些人紛紛搖頭。田導無力地摸了摸額頭,躊躇片刻,然後慢慢走向躺在病牀上休息的關琛。
劇組人員默契地把空間讓給了導演和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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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