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樓,月白,無星,疾風穿過茂密的林木,簌簌作響。
沾了重重溼露的青草葉無聲的蠕動着,捲起細細的綠浪,不多時,銀鉤由四面射入風雨樓四面八方,與夜色融爲一體的人影潮水般攀上外牆,卻在觸摸到冰涼入骨的大理石牆面時,觸動了樓內機關。利劍攜着寒芒雨點般激射,第一批人很快倒下,第二批人迅速補上,手中,已然多了護身盾牌。
閣樓最高處,一身黑衣的冷峻男子手執鐵索,面如寒冰,深灰色眸眼似要望穿對面的身攜寶刀的白袍老者。同一時間,翻進內牆的第二批人在腳尖踏上地面的一刻,牽動設於地底的機關,橫屍滿地。
“偷襲麼?”黑衣男子冷笑,手中鐵索猛然垂落地面,聲調森然,道:“無恥之極。”
白袍老者眉毛一抖,朗朗而笑,道:“大護法,十六年前一戰,無涯刻骨銘心,更是意猶未盡,如今,多年夙願,終於要實現了!哈哈!”
黑金色的光芒劃過手中彎曲的鐵索,厲清風灰敗的眸眼亮了一瞬,迅速歸於寂滅,沒有起伏的聲音裡帶着一種奇特的寒冷,道:“天下好戰者,非你無涯莫屬。”
無涯聞言,仰天長嘯,面上翻騰起難言的激奮情緒,聲若洪鐘,響徹天地,道:“哈哈哈哈!大護法果然知我甚深,堪當我無涯的對手!”
厲清風眼中卻是死水一般,沒有半點可以映射心境的顏色,語氣出奇的漠然,道:“不過爲了點顏面而已,竟也值得如此開懷,厲清風見識了。”
無涯洪亮的笑聲戛然而止,面容猛然僵住,嘴角抽動許久,方纔長望夜空道:“你們都這麼想……..”。
“你這個虛僞的大壞蛋!不許再提孃親!你纔不是爲了我,你是爲了自己的面子!這些破劍法,我纔不學!”時光彷彿回到八年前,天山雪谷深處,那個倔強的孩子,眼神冰冷厭惡的盯着自己,說出的話一點點刺痛着早已對世事無感的心。
趁夜入侵的第三批探子絲毫不亂的進入風雨樓內,極其小心的摸索着門路。厲清風餘光掃過下方,只見熊熊火焰猛然自風雨樓正中燃起,哀嚎聲不絕於耳,嘴角極淺的勾了起來。
無涯皺起眼角,冷眉怒目,憤然道:“廢物!”
厲清風依舊一副漠然表情道:“並非他們無能,雪冥的‘九宮陣’,你同樣破不了。”
無涯沉思,眼神銳利,道:“九宮陣,哼!慕青淵可真是好手段!”
厲清風帶起些許陰沉笑意,卻聽耳畔傳來嫵媚之音,道:“九宮陣又能如何?大護法不要太有信心哦,咯咯,我保證,今晚絕對有好戲看。”
樓外,一襲黑衣的九真無限妖嬈的橫坐在高高的大樹枝梢上,不時玩弄着手中一縷青絲。
無涯濃眉一緊,道:“你來做什麼?”
九真媚眼含笑,懶懶道:“夜襲風雨樓,這麼大的事情,教主怎麼忍心讓你無涯大長老一人奔波勞碌呢?我這不是過來幫忙麼,你這麼兇幹什麼?”
無涯怒哼一聲,不滿道:“這些無用的廢物也是過來幫忙的麼?!真是笑話!”
“笑話?”九真眼睛突地泛起光澤,語調柔柔,道:“無涯,你不要太過自負了,是不是廢物,你待會兒再說也不遲。”
厲清風深不見底的眸子裡閃過些許異色,尚未來得及深思,便見夜空之中,一襲白衣翩然落於閣樓之上,朗聲而笑,道:“夜深露重,九真長老一身羅裙怕是沾溼了!”
九真冷俏的面上浮起淺淺暈紅,勾脣深深笑道:“羲和護法這風姿,倒是令九真憶起了當年慕教主的風采,可惜,今不如昔,人不如故。”
羲和聞言,不怒反笑,甚是愜意的搖起手中白玉團扇,道:“哈哈!江湖人都說九真長老心如蛇蠍,沒想到還能說出如此中肯之語,真是難得,難得啊!”
九真甚冷的瞥了羲和一眼,黑衣如羽,點足掠過暗沉的夜空,落於一側檐角,婀娜影動,道:“我倒是有興趣看看,羲和護法定力究竟如何強大?”語罷,長袖一揮,但見暗風驟起,似幻似真的虛境裡,片片黑羽漂浮半空,綴着點點白色光芒,直刺眼睛。
“哈哈!羲和向來佩服九真長老的魅幻之術,近些日子閒來無事,倒也修習了一番,不知能不能入九真長老的法眼?”羲和朗聲一笑,意態瀟灑的旋身鋪開手中白玉扇,寬袖一展一翻,片片瑩潔的白羽溶溶落下,翩若白雪,盈盈飛舞,不過片刻,變粘附於黑羽之上,消解無蹤。
九真面色一變,冷眉峭然凝起,道:“羲和護法可真是好厲害的手段!”
羲和收起羽扇,翩然落於一側,道:“十日後,我們文簫少主便要正式迎娶暮顏小姐,羲和愚鈍,倒是不知今夜齊少均此舉何意?”
九真聞言冷冷一笑,目光如刃,嘴上更是毫不留情,道:“此話不提還好,提起來可真是笑話一場!九真倒想請教一下,你們雪冥究竟是誰要娶我們暮顏小姐?”
羲和笑得灑脫,道:“自然是文簫少主。”
九真美目流轉,幽幽銜笑,道:“此話說得好聽罷了,如今,我們暮顏小姐倒是被人帶走了,可惜呢,帶着她的人不是什麼文簫少主。”
“夠了!住口!”一直沉默不語的無涯突然沉聲制止九真,驀然散發出一身的怒意。
厲清風面上閃過一絲疑慮,正沉思不定,便聽九真尖細笑起,道:“無涯長老怕什麼呢?我不過說說實情罷了,你再袒護,教主可要懷疑大長老的忠心了。”
無涯怒哼,面色憤憤難平,手中靛紫燭龍刀劃過夜空,掀起凜冽寒氣,而後在厲清風和羲和十分驚異的神色裡,直直向九真襲去。
“你!“九真捲起黑袖,飛身掠回,極度震驚之下,笑得慘烈,道:“哈哈!哈哈!無涯,你好狠的心!我真是瞎了這雙眼,纔會將你放在心上,原來這世間,最無情的便是你們這些自以爲是的臭男人!”語到最後,九真冰冷的眸中竟是泛起些許水澤。
無涯被那點點晶瑩的潤色刺痛雙目,蒼勁的手禁不住一抖,燭龍刀通身渾濁的煞氣竟也是收斂了許多。
蒼翠的密林之中,一鵝黃衣衫的女子,迎風獨立,纖弱的眉眼間竟是點染着一抹堅毅與豪氣。待看罷不遠處的情狀之後,卻是凝眉一思,悠悠而笑,自語道:“憑欄繁華路,鉛華落盡紅顏垂暮,風流葬何處?回顧,相忘於江湖…… 無涯,嗜血如你,無情無性如你,竟也會爲情所苦十餘載,可憐,可嘆……”
“呵呵,真是想不到,心冷血冷如雲舒護法,竟也會在此學那些癡男怨女發此類感嘆!”身後略帶調侃的聲調想起,雲舒卻是恍若不聞,不見。
齊少均帶着慣有的足以迷惑人的笑意,由暗處緩緩步出,似是認真的觀望着前方戰況,道:“雲舒護法可曾猜得今晚贏家是誰?”
雲舒眸波未動,含笑道:“自然是雙贏。”
齊少均一愣,失笑道:“雲舒護法真是令少均大開眼界。”
雲舒峨眉淡然,道:“事成之後,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
齊少均哈哈一笑,道:“這是自然,有云舒護法如此人物在,少均怎敢言而無信。”
風雨樓清雅的閣樓之上,厲清風手中鐵索倏然劃過夜空,宛若一團黑色烈焰,劈裂濃厚的黑色,分毫不差的捲住無涯橫過來的燭龍寶刀。
雲舒面上劃過些許異色,齊少均已然談笑悠然道:“無涯盼這一戰,可有十六年了。”
雲舒展顏,回顧身後之人,道:“清風不會拜的,因爲,無涯的心亂了。”
齊少均笑意更濃,眯起眼睛道:“那可不一定呢。”
一語剛落,便間連片青光猛然綻於半空,凜冽刀影捲動夜間溼冷的暗潮,洶涌而動,嗚嗚之聲震盪着耳膜,刺激着每個人的神經。
雲舒眉間懸起憂色,道:“燭龍刀,當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齊少均笑意深深,不置一語,只是靜靜望着厲清風手中赤金鐵索蛟龍般攜着凌厲的雷霆之勢掠入無涯周身真氣結障之中。
“置之死地而後生麼?”齊少均勾脣一笑,卻是連連搖首。
無涯單掌豎立,斜斜滑於一側,堪堪避過厲清風刺來的雪亮索尖,連帶着手中寶刀一卷,一招“狂風驟雨”已然如大雨傾盆,烏雲翻滾,沉沉壓下。狂風立時大作,吹動着厲清風孤絕的黑衣,獵獵作響,也吹乾了他脣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色。
“清風……!”雲舒失聲呼出,禁不住便要飛身上前,卻在擡步的一刻猛然意識到什麼,猛然頓住。
同一時間,風雨樓內傳來躁動之聲,兵戈撞擊聲不絕於耳,驚慌的奔走聲與慘痛的□聲更是清晰可聞,不多時,便見內院火起,濃煙滾滾升騰。
齊少均袍袖一揮,甚是愜意,道:“銅牆鐵壁,也並非滴水不漏,慕青淵兄妹尚滯留在君山之上,無論如何也趕不回的。”
雲舒猛地回頭,花容慘白,道:“你!——怎麼可能?!”
齊少均面容帶着陰冷玩味的笑意,道:“雲舒護法放心,我們的計劃並沒有變,這樣才能做足戲呢。”
“十張機,弱水三千古渡裡,三生石上無處覓。眉間結靜,依依別惜,彼岸問菩提。”
泠泠琴音,如落花繞流於泉石,飛雪凝結於木梢燕地,若隱若現,卻清晰的敲擊着每個人的心扉。清冷婉轉的語調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花,更帶着一抹絕離於紅塵之外的清幽。
狂風暴雨般激盪的對決中,片片紫色花瓣飄落風中,芳菲無限,解語如蘭。那個一身紫衣的女子,攜着七絃古琴,杳杳而來,青絲如煙,紫色裙紗隨風亂舞,掩映不住的,唯有一身絕世風姿與足以傾倒天下的寂美風華。
齊少均精明的眸眼失了顏色,厲清風呆立當場,無涯面色泛起紅光,手中燭龍刀直直落地,冰山般難以撼動的冷硬雙眼覆上了霧氣。那一刻,所有恩怨情仇皆如過眼雲煙,所有悲歡離合不過說書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