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是六歲之後,雲軒一直思考的問題。
但是,對於“家到底在哪裡?”這個問題,雲軒一直沒能想通。
十歲之前,雲軒一直將忘情崖當做家。
十歲之後,忘情崖的墳墓徹底毀滅了雲軒的希望,成爲雲軒再也不敢靠近的地方。
流浪空白期,雲軒把大街破廟當成睡覺的地方,把賣包子的大嬸、開醫館的小郎中和化緣的大和尚當親人。
再之後,雲軒仔細盤算一番,只能列出來三個名單。
第一,西洲居,第二、風雨樓,第三、孤魂嶺。
只是,前兩個血腥氣太重,最後一個實在不適合生存,綜合來講,這些地方似乎並不能給人“家”的感覺。
“家”是什麼?“家”在哪裡?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家”嗎?……夜晚躺在樹上看星星的時候,雲軒總有把這些問題想好多遍,雖然,沒有一次弄明白過。
顯而易見的是,“雪冥”這個詞從來沒有在雲軒的備選名單裡出現過,也從不在雲軒的考慮範圍之內。
很久之後,南宮雄挖苦嘲笑青淵的話,只有兩句:
“軒兒雖然在行動上處處維護雪冥,但在心裡從來不把那地方當家。”
“軒兒雖然嘴上喚你一聲‘爹爹’,可心底卻從未將你視作 ‘父親’。”
簡單,卻極具殺傷力。
南宮雄百試不爽,屢戰屢勝,青淵無言以對,屢戰屢敗。
秘洞內,霧氣依舊溼重。
肺部舊傷癒合,雲軒咳嗽的毛病好了很多,只是因爲失血過多,面色有些蒼白。
青淵再次打破沉默,若有所思,道:“雙生寒蠱之事,我已經知道了。”
寒蠱?怎麼回事?“知道”是什麼意思?雲軒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情緒再次紊亂,暗道,今天,真是怪異的一天。
文簫顯然無法保持平靜,難以置信,道:“雙生寒蠱?”
雲軒用力吸了口氣,梳理了一下思路,表情十分認真,道:“如果被寒蠱吞噬,危害的確很大,不過,這件事,我自己會處理好,不會禍及無辜的。”
青淵不着痕跡的揉揉額角,有些頭疼,更多的是心裡刺痛,道:“軒兒,爹爹不是這個意思。”
雲軒微微一笑,道:“那您是什麼意思?是擔心另外那把紫川嗎?”語罷,忽的明白什麼,道:“原來,您是因爲這個要帶我回雪冥。”
文簫無奈搖首,道:“軒兒弟弟,義父是擔心你的安危。”
雲軒復又垂下眼睛,沒有說話。
青淵解下身上黑色披風,行進幾步,裹到雲軒身上,語調溫厚平和,道:“軒兒,以前的事,是爹爹誤解了,這一次,爹爹只想幫你去除寒蠱。”
雲軒靜靜感受着縈繞周身的溫暖,有些無措,終是眼睛一彎,道:“謝謝。”
“轟!”“轟!”“轟!”
山石崩裂之聲不絕於耳,打破了密洞內略顯尷尬的氣氛。
密道入口處,武林老盟主南宮雄的面色很黑,很黑。
南宮子昭看着手心裡的小花蠱正“歡快”得跳動着,自己也覺得很是“歡快”道:“爺爺,就是這裡!”
羲和十分好奇的打量了幾眼南宮子昭手心的小東西,眨巴着眼睛向厲清風低聲道:“大護法,你與南宮老盟主打了這麼多年交道,總該說點什麼吧。”
厲清風白了羲和一眼,交道?貓捉老鼠的遊戲玩了這麼多年,如今,老鼠撤離了貓的地盤,再次見面,老鼠還要主動上去給貓打招呼(“那個,幸會,我就是當年在你地盤殺人放火的那隻老鼠”),怎麼看那意思都像是生怕貓不知道你就是那隻老鼠。更何況,老鼠還要向貓表明心意:這個洞已經被我家主人佔領了,你們要找人,請上別的地兒去。
感受到厲清風身上散發的極其陰鬱的氣息,羲和抖了抖,故作鎮靜的咳了一聲,極其優雅的走出密道,溫文有禮,面帶笑意,道:“南宮盟主,幸會。”
南宮雄發泄完畢,聞言,兩隻手負在身後,動也不動,面容冷冰冰,硬邦邦,道:“閣下何人?在江南,敢擋我去路的,你是第一個。”
羲和對南宮雄堪稱“嫌棄”的舉動毫不在意,依舊保持謙遜的姿態,道:“在下羲和。”頓了頓,補充道:“說實話,在江南,敢擋南宮盟主路的,在下並非第一個。”
暗指?南宮雄順着羲和的“提示”望過去,目光正撞見一片深沉的黑色。
厲清風忍住生平第一次想要罵人的衝動,抱拳,作禮,“厲清風。”
南宮雄笑得很冷,似是感慨,道:“風雨樓,經營的很好。”
厲清風向來不喜人情世故,聞言,極其實在,道:“多謝。”
羲和感受到兩人的眼神已經提前進入交鋒狀態,隨時可能擦火,連忙打圓場,道:“南宮盟主,我家教主就在裡面,您若是有事,等教主出來自可商量。”
南宮平與夜釗查看了一番四周的地形,走近道:“父親,此處地勢封閉,不會有別的出口。”
南宮雄瞭然於心,寬袖一甩,道:“馬上帶人隨我進去。”
夜釗會意,與南宮平對視一眼,轉身調度人馬。
羲和白玉扇揮開,笑意隱晦,道:“南宮盟主,我們教主在裡面有要事處理,您現在進去,恐怕不方便。”
南宮雄冷哼,道:“羲和護法,你最好分清主客之禮,在我南宮雄的地盤上,由不得別人發號施令。”
厲清風不願多言,轉身立於洞口,道:“若要進去,先過我這一關。”
於是,陶冶心性已經很久的南宮老盟主史無前例的怒極反笑,吩咐手下,道:“砸山,我南宮雄來找人要女兒,誰敢阻攔?!”
這個理由,實在是匪夷所思……一針見血……
羲和乾瞪眼,小心翼翼的退到厲清風身邊,嘖嘖嘆道:“南宮雄還真是個人物!專挑咱們教主軟肋……”
厲清風儼然遁入虛無之境,早已經直接把羲和當成空氣。
南宮子昭則保持興奮狀態,取下腰間懸掛的銅壺,蹲到草叢附近,拔開壺蓋,放出數十隻個頭不一的小花蠱。。
小花蠱們嗅到獨特的屬於自己的花粉氣息,顯然精神亢奮,整隊成“人”字形,便一溜煙順着草叢向密道內爬去。。
秘洞內。
南宮雄渾厚有力的聲音清晰的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青淵眉峰蹙得更緊,深黑的眸底,隱隱有幽暗的火焰攢動。
雲軒睜大眼睛,驀然明白什麼,道:“原來,那天孃親是去了碧水山莊。”
青淵瞥了眼雲軒,道:“紫衣的確是去了碧水山莊,不過,她的好友,天山步姑娘,第二日便來尋她,說是找到了奇藥,兩人離去後,至今還沒有回來。”
雲軒眼睛一亮,道:“爹爹一定知道孃親的去向,對嗎?”
青淵搖頭,道:“紫衣並不願意讓人跟着,她的輕功獨步江湖,我派出去的人根本跟蹤不上。不過,我與她有約定,便是儘快帶你迴雪冥。等她取回奇藥,自會到雪冥去找你。”
雲軒轉了轉手中短劍,聲音極輕,道:“我不信。”
青淵眸底幽光驀地一沉,面色平靜無瀾,聲音卻冰冷至極道:“你再說一遍。”
文簫扯了扯雲軒箭袖,語含責怪,悄聲道:“軒兒弟弟,怎麼可以這樣跟義父講話,還不趕快道歉。”
雲軒一動不動的盯着地面,許久,纔在文簫的催促下,擡眸道:“對不起。”
青淵思慮片刻,理了理情緒,道:“三日後,迴雪冥,這件事,容不得你選擇。”
在青淵看不到的角度,雲軒蹙了蹙眉毛,轉了轉眼睛。
酥□癢的感覺由腳心傳遍全身,雲軒眉毛皺得更難看,搜尋許久,視線終於定格在正非常非常努力的往自己腿上爬的小蠱蟲身上。
“南宮子昭,你混蛋!”雲軒瞪着小蠱蟲們,暗暗低聲罵了一句。
青淵不明狀況,盯着雲軒,道:“怎麼回事?”
雲軒忍着不適,努力的笑笑,連忙擺手,道:“沒事。”
餘光處,一部分小蠱蟲已經發覺到外面碎石堆裡的氣味,開始向裡面爬動,雲軒手心泛出冷汗。
秘洞是封閉的,秘洞之外地形也是封閉的,爹爹進來時,秘洞裡只有自己,沒有其他人,所以,爹爹相信哥哥已死。
哥哥抱過自己,所以會沾到身上花粉……
自己堵的便是爹爹的不信任,所以,爹爹認爲外面的碎石堆裡是空的,反而相信小洞裡的墳墓埋着哥哥的屍骨,必然不會命人查驗……
若是花蠱的秘密被發現,紅欒姐姐,秋伯,以及“哥哥”,便會暴露……
南宮子昭,你真是個混蛋!……
雲軒組織整合了一下邏輯,終於得出最後一句結論。
小花蠱們開始鑽入衣衫,咬噬肌膚,前一刻痛得鑽心,下一刻便是癢得鑽心,雲軒捏緊拳頭,顧不得十指的腫痛,瞬間出了滿臉的冷汗。
一想到追尋哥哥身上氣味而去的小花蠱們可能咬噬到藏在碎石之下的秋伯和紅欒姐姐,雲軒頓時覺得好難過,好……危險……
萬一被發現,他們定是凶多吉少,覬覦哥哥財富的人,同樣覬覦他們。而爹爹會如何做,自己完全沒有把握,也完全左右不了。
本來,很快就能走出成功密洞,南宮雄的到來,偏偏讓這一切卡在了關鍵時刻。很明顯,爹爹在利用這段時間思量着一些事情,並不想那麼快出去與南宮雄會面。
如果,萬一,一不小心再引來各大門派,便是萬劫不復了……
小花蠱們戰鬥力很強,雲軒忍得很苦惱,忍得很急躁。
秘洞內,冷氣環繞,青淵與文簫均是一臉怪異的看着雲軒一邊努力的笑一邊努力的出汗,最終笑得汗流滿面,不解有之,驚異有之。
終於,青淵開口,道:“軒兒,你是哪裡不舒服嗎?”
雲軒按捺住抓狂的心,胡亂抹了把冷汗,再次嘗試用力的笑笑,道:“沒有,軒兒只是覺得……覺得有點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