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氤氳的華屋裡,很安靜,纔會使這樣非同尋常的聲音清清晰而悠長。這種聲音傾瀉自女人的喉間,因爲它尖而急促,又略帶嘶啞,是一種源自胸腔的共鳴聲,穿透空氣,迴響在耳際,令人聽了之後渾身發軟,忽然無法自已的亢奮。
雕飾精美的大牀,寬大而舒適。翻滾的紅浪之中,兩團白晃晃、肥饜饜的身影正交疊在一起纏綿相戲。除了快感還是快感,兩個人像是已被這種徹入骨髓的快感牽引到了綿軟的白雲裡,雙雙飄然輕舉。
太平公主的心緒不知不覺就又滑到了幾個時辰之前,那些味道和知覺仍停留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咣噹”一聲響,把她從昨夜的纏綿中猛然拉了回來。原來是口中焦渴的慧範一腳踢在了竈旁邊的一口破缸上。
她的思想又募的被現實完全置換了出來。耳邊是窗外沙沙的冷雨,眼前是破敗不堪的屋子。一種無比悽惶之感爬上了她的心頭,無法抑制的淚水涌出眼眶順着臉頰滑下。
慧範卻在一旁嘟嘟囔囔發着牢騷:“這鬼地方怎麼連水都沒有。”說罷一扭頭瞧見太平公主雙眼垂淚,悽悽楚楚,擰着的眉毛便忽然展開了,走過去坐在她身邊,道:“公主殿下,您也無須這樣難過,您畢竟是太上皇的親妹子,皇上的親姑母,他們能把你怎麼樣呢?我想咱們在此暫避幾日,等風頭過了回去,也許就沒事了。”
人在無助的時候,忽然會把微渺的希望寄託在天真的幻想上,並且很輕易就能說服自己,叫自己相信,進而會去說服別人。
順子看到慧範尋水喝,便道:“這附近不遠有一條溪水,我去取點水來。”說罷,去竈臺上拿了個陶罐出門去了。
太平公主雙眼黯淡無神,定定的瞧着牆,道:“三郎他真的會放過我嗎?”
慧範道:“公主殿下儘管把心放寬些,咱們在這兒躲幾日一定就沒事了。”
這樣寬心的話雖然使太平公主心裡稍微好過了一點,但現實卻如夢魘一般縈繞在心頭,讓她難以安心。這個時候,她什麼心思都沒了。輕輕嘆了一口氣,她道:“也不知簡兒這會兒怎麼樣了?”
兒子薛崇簡往昔曾經跟隨李隆基舉事,在她想來,如果他能夠安然無恙的話,對自己多少會有些好處吧。
門吱呀被推開,渾身溼漉漉的順子捧着一罐水走了進來,放在桌上之後,回身閉上了門。他去竈臺上去了兩個碗擱在桌上,然後將陶罐裡的水傾了些在裡面,端了來到牀邊,道:“主子,大師,喝些水吧。”
太平公主懶懶的瞟了一眼,見那碗不但破且似乎不甚乾淨,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喝。”。
慧範渴得厲害,顧不得那許多,接過一碗喝了個乾淨,咂咂嘴道:“這水甚是甘甜,是泉水吧。”
順子道:“是的,這水正是山裡的泉水。”
慧範見太平公主不喝,勸道:“殿下您也喝些吧。”
太平公主卻只是搖頭並不說話。慧範接過另一碗水自己喝了。
順子喝了一碗水便去一旁蹲着去了。太平公主遇到了怎樣的塌天大禍,他雖然隱約有些感覺,畢竟體會不到當事人的心情。本來他就是受苦的人,也沒覺得這裡有什麼不好,隨遇而安於他來說是很輕易就能夠做到的,是一種自然的天性。現在他只盼着叔父能夠回來,最好還能夠帶點野味回來,這樣大家的食物就有着落了,不至於在捱餓了。
同樣的環境對於慧範來說,就完全是另一種感受了。在這間茅屋裡,似乎時間是停滯不動的。實在是太難熬了,他不停的在地下來回踱步。如果還把他稱作是佛門弟子的話,毫無疑問就是在玷污佛門的清淨與聖潔。
三人在屋裡也不知捱過了多久,總之天光越來越昏暗了。寂靜中,屋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三個人都一起側耳傾聽。門開處,走進來一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面目黧黑顴骨突出的老者,背上除卻揹着弓箭外,還揹着五六隻山雞。
在地下蹲着的順子一見來人,立時站了起來,面露喜悅之色走過去道:“叔父,你回來了。”
老者一見順子,詫異道:“順子?”
順子道:“是我啊,叔父。”
叔父瞧瞧順子,又瞧見裡邊炕上坐着一個貴婦,旁邊還站着個和尚,滿腹狐疑,問道:“這是什麼人?”
順子道:“那是我的主子太平公主殿下和慧範法師。”
叔父雖然住在深山裡,但也不算完全孤陋寡聞,畢竟太平公主山莊離此地不是十分的遠,好歹他也去過那邊,是以這個名字對他來說還是具有相當大的震撼力的。聽罷順子的介紹,他心中的疑竇更深了,他不明白這樣有頭臉的大人物爲何會忽然降臨在自己的家中。他看着太平公主和慧範一臉的驚疑不定。
叔父的忽然出現,令到慧範和太平公主多少有點措手不及,等到他們回過神來,順子已把他倆的身份和盤托出了。不過,順子的叔父畢竟是個山野村夫,二人並沒有那麼深的防範心理。
慧範瞧見順子的叔父一個勁瞅他和公主,知他心中不明所以,便信口哄他道:“聽的順子說這裡的風景極好,是以過來瞧瞧。”
這種天氣進山來賞什麼景?一聽就知道是胡謅八扯。但順子的叔父卻忽然笑了,顯然他並不認爲範德的話有什麼不妥之處。他道:“順子沒說錯,這兒的景緻極是好的,只是老漢我這屋子破敗寒酸的緊,二位大人屈就了。”
不管怎麼說,叔父心頭算是釋然了。因爲自他在籬笆外面看到那輛馬車起,心中就產生了許多的疑問。太平公主來到家中,這可是貴人降臨呢,他很高興。把山雞放下之後,就和順子忙乎了起來。順子負責生火,而他則開始收拾起揹回來的山雞。不用多久,火生着了,但是濃煙也瀰漫了整個屋子,嗆得太平公主不停地咳嗽。
叔父把收拾好的山雞放入大鍋裡,叫順子去了些水倒在鍋裡,抓了一把鹽放進去煮了起來。雖沒什麼複雜的調味,卻見的主人的一片盛情。
外面天已經黑了,屋子裡肉香四溢。順子把燉好的山雞撈出兩隻放在碗裡,給太平公主和慧範送了過去。兩個心事重重的人本來沒什麼胃口,可是被這肉香不斷刺激着嗅覺神經,竟然也產生了些許食慾。慧範這個假和尚從來都是不忌葷腥的,他從雞身上撕下一大塊來遞給了太平公主,而後才又撕下一塊自己嚼了起來。
順子和叔父見他二人吃起來,便也去鍋裡撈了一隻,自顧自蹲在竈臺邊吃。
叔父邊吃邊問順子:“順子,前兩年聽說你家地沒了,我還很着急。怎麼樣,現在還好吧?”
順子道:“全是公主他老人家收留了我和我爹,所以我現在也是吃穿不愁了。我跟你說吧,叔父,公主他老人家可是世界第一仁慈的大菩薩了,我這輩子就是給他老人家當牛做馬也是報答不了她對我和我爹的恩情呀。”
叔父道:“你爹咋樣了?”
順子道:“我爹在公主府上養馬,可好着呢。”
叔父道:“順子啊,你和你爹遇到公主,算是你們的造化。你小子可得知足啊,可不能像以前似的,動不動就尥蹶子,叫你幹啥你可就得幹啥。”
順子道:“叔父,這還用你說嗎?我要在不知足,再不好好做事,那還叫人嗎?”
叔父帶勁地嚼着山雞肉,道:“你小子看來還真是懂事了。這人那,不能整天光瞅着別人這好那好,其實不如你的人還多着呢。”
當人置身某種特定的環境下時,某些話會感觸特別深。順子的叔父以長輩的身份與順子談話,難免帶有教誨的成分,本也沒什麼出奇之處。可偏偏就觸動了太平公主本已脆弱的心。她口裡嚼着一小塊肉,老半天都沒嚥下去,作爲一個旁聽者,順子叔父的那些話不斷地觸碰着她心裡最傷感的神經,後來竟然挑開了她的淚腺,淚水又止不住奪眶而出。
曾經的她隻手遮天。她不停地攫取權力,不停地聚斂金錢,沒完沒了地獵取美男。曾經的滿足,曾經的快感,到後來竟沒了知覺。她不得不追求新的刺激,尋找新的快樂,象上了癮似的不停追逐。到最後,她竟然要向這個時代的最強者挑戰。命運就這樣,在蕭瑟的秋風中急轉直下,由巔峰直墜谷底。無法接受,是的,她無法接受!想着想着她就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酸楚,泣不成聲了。
她這一哭,慧範急得不行,可無論他怎樣勸,都是無濟於事。順子的叔父很是驚詫,公主這麼高貴的人物竟然在他的家中哭泣,弄得他如丈二的金剛摸不着頭腦,悄悄問順子:“公主爲啥哭?是不是這山雞肉不合口味啊?”
順子搖搖頭,他知道一個公主是不會爲這個哭得,若真是爲了這個,那她只會發怒。
正在三個男人不知所措之際,公主忽然站起來,道:“我要回去。”
慧範一聽急了,道:“殿下,不可啊。”
太平公主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叫順子道:“順子,扶我上車。”
主子的話絕對是命令。順子趕緊過去攙着太平公主往外走。
慧範仍跟在後面解勸,太平公主並不答他的話,只是說道:“我要回去見三郎,我是他的姑母,他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慧範沒辦法,只好跟着到了外面上了車。叔父少不了要囑咐順子幾句,順子一連聲的答應,然後駕車走了。
天亮時,雨也停了。
李隆基正在宮女服侍下梳妝。高力士急急忙忙進來,道:“皇上,找到太平公主了。”
李隆基坐着沒動,也不回頭,道:“怎麼找到的?”
高力士道:“今兒早上,她自己回到了家裡。”
李隆基道:“她一個人嗎?”
高力士道:“她坐着車,和那個胡僧慧範,還有一個趕車的,叫做弓順的奴僕。皇上••••••”
李隆基聽得高力士沉吟,便問道:“怎麼?”
高力士道:“太平公主說她想見見您。”
沉默。除了宮女纖巧熟練地梳弄着李隆基的頭髮,微微有些聲響。
好半天,高力士見李隆基不吭聲,又試探着問道:“皇上,您看••••••”
李隆基終於開口了,道:“朕不見。”
接下來又是沉默。隔了好一會兒,高力士見沒有下文,道:“皇上••••••”
李隆基忽然接口道:“宣中書舍人姜皎來,朕要下旨。”
高力士馬上肅然道:“是。”
中書舍人掌管起草詔命,稱爲待詔,隨侍宮中。不一會兒,姜皎就來了,準備就緒等着李隆基開腔。
李隆基緩緩道:“太平公主謀逆構亂,特賜死。僧慧範不守佛門戒律,**暴橫,爲非作歹,與太平公主同謀,依律斬首。奴僕弓順協其主逃亡,流二千里,付軍州收管。太平公主所有家產悉數抄沒。僧慧範所有家產悉數抄沒。不準任何人前來陳請。”
李隆基口述的當兒,姜皎已在一旁的桌案上於錦緞上寫成,捧過來道:“皇上你看一下。”
李隆基並不回頭,一擺手道:“不必了,力士宣旨去吧。”
高力士應一聲,攜了詔書轉身走了。兩個侍婢已將李隆基的頭髮弄好,正在向髮髻裡插金簪的當兒,手卻忽然抖了起來,神色也一下子變得很慌亂。
李隆基道:“你麼倆下去吧。”
兩個侍婢道聲是,乖乖的下去了。李隆基站起身,緩緩轉過臉來,卻已是滿臉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