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訥一廂情願的出征熱情,只得到了部將們言不由衷的附和與支持。這一點,他絲毫沒有留意到。作爲武將,他從沒在待人接物方面下過什麼功夫,察言觀色這個詞,根本在他的腦子裡查不到。
主帥是否剛愎自用,往往都是事後才能做出定論的。幾乎沒有人能預知結果。**雖然屢屢在東北戰事中損兵折將,鎩羽而歸,但卻並沒有使軍力強大的形象打上什麼折扣。正處在上升期的帝國,高度集中的皇權被一位雄心勃勃且控制力極強的帝王掌握着,而在他身邊又聚集着一大批懂得治國、善於治國的傢伙,國家經濟因此保持着連年的增長。強盛的國力,還不是幾場敗仗足以撼動的。
接下來的時間裡,薛訥的作戰計劃得到了一致認可,即以他自己爲主帥兼前鋒都統率二萬步騎先行,崔宣道和杜賓客率四萬軍馬爲後應。
薛訥不但要親爲先鋒,而且兵行險着,走燕山盧龍塞隘口。漢代曾於此處依山勢築壘防禦外寇,後歷經戰亂,特別是南北朝時,北方基本爲外族所控制,早已毀壞廢棄。如今此處雖名義上屬唐境,但實際卻在契丹人的勢力範圍之內,因此曰險。
又是杜賓客站起來反對。他道:“杜某以爲不可。雖然今夏天旱流經盧龍塞的灤河水低淺,等閒可以涉水而過,然盧龍塞地勢太過險要,谷口兩邊皆爲峭壁高山,若敵軍於此處設伏,元帥將何以處之?”
很明顯,薛訥已經杜賓客的反面意見當成了是故意擡槓。心道,果然是姚崇老兒舉薦之人,處處與本帥作對。他道:“營州距盧龍塞尚且十分遙遠,奚和契丹人絕不可能貿然深入我大唐地界的,而且本帥以爲他們根本就不會想到我要從盧龍塞出兵。
對杜賓客心生憎惡的薛訥根本不想再去嘗試以理服人,他簡單粗暴的回敬了杜賓客。這種主觀且武斷的話也只有三軍主帥敢於大言不慚的說出口,哪一個下級將官敢於在戰前的軍事會議中大言不慚呢?實話說,薛訥的話的確很難服衆,更不要說杜賓客了。
崔宣道怪眼一翻,想看一個稀有動物似的,瞟了一眼這個固執且不識相的傢伙,暗暗在心裡罵道:“蠢貨!何必苦苦相勸,由他去好了,看他怎樣玩兒。”
杜賓客也是個不把話說盡不罷休的主兒,他道:“杜某以爲奚、契丹人向以兇狡聞名,用兵作戰從不依常理,還請大帥審慎爲先,不可輕敵爲是。”
他越是顯得誠懇,薛訥就越煩他。他道:“本帥坐鎮幽州,豈能對奚和契丹不瞭解嗎?彼雖兇狡,皆是玩些小伎倆而已。杜將軍把他們看得太過於強大了,歸根到底,他們與草寇山賊並沒有什麼區別。”
早已成竹在胸的薛訥根本不會把杜賓客的切諫放在心上,認爲那只是危言聳聽而已。無論如何,最終的作戰計劃與部署完全按照薛訥的意思定了下來。
擇了一個好天氣,薛訥率着二萬步騎踏上了征途。一路馬不停蹄,直奔盧龍塞。在薛訥出發兩個時辰後,崔宣道和杜賓客所率的四萬人馬纔開始慢吞吞的集結起來。
薛訥的先鋒部隊與第二天午時抵達了盧龍塞。灤河水自谷中流出,然後折向東南。此處谷中的河水十分清淺,與溪澗無異,與下游可行大船的浩淼洪波相比,有天壤之別。
烈日當頭,行軍一天多的士卒們哥哥汗透重甲,焦渴難耐,紛紛嚷着要到河邊飲水解渴,並飲一飲馬。
部下們的聲音,薛訥都聽到了耳朵裡。他下令全軍保持隊形,沒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到河邊去。然後派出了十幾名斥候去山谷中及其周圍進行細緻的偵查,看是否有奚或是契丹人的蹤影。雖然他沒拿杜賓客的話當回事,但是到達盧龍塞時,還是不由自主變得謹慎起來,畢竟山谷的確是設伏的最佳選擇,作爲統帥不得不對山谷保持着一份敬畏之心。
兩萬人馬盡皆在谷外待命,等待所有斥候全部回來,帶回或安全或危險的消息,然後由薛訥進行彙總之後,做出評估,才能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薛訥也很渴,他能夠體會部下們的感覺。但是,他想在黃昏之前通過盧龍塞,所以任何由惰怠引發的耗費時間的行爲,他都是決不能容忍的。所以兩萬軍士,在他的嚴令節制之下,沒有人敢去河邊,都在同他一起靜靜地等待着。
一共派出十五名斥候。半個時辰過去之後,已經回來了十三個,全部報告說沒有發現奚或者是契丹人的影子,很安全。
荊成和謝虎還沒有回來。薛訥已經開始有些焦急了。
等待,繼續等待,漫長的等待。
終於傳來了馬蹄聲。當荊成的身影出現在谷口時,薛訥臉上緊繃着的肌肉,終於微微顫動了兩下,放鬆了下來。
荊成疾馳至薛訥馬前,道:“啓稟大帥,屬下並未在谷中發現任何異狀。”
薛訥微點一下頭,道:“嗯。荊成,你可有見到謝虎嗎?”
荊成道:“稟大帥,屬下曾在谷中的一條岔路上見過他。難道他還沒有回來嗎?”
薛訥道:“不知這個謝虎是怎麼搞的,這半天都沒回來。”
荊成道:“要不屬下再進谷中找找他吧?”
薛訥擺了一下手,道:“算了,歸隊吧。”
近一個時辰的等待,已經讓薛訥徹底失去了耐心,而且已經回來的十四個斥候,無一例外作出了安全的偵察報告。
若再瞻前顧後,猶豫下去,便是貽誤軍機了。薛訥一揮手,道:“出發。全速前進通過盧龍塞。”
都尉將官們立即向下傳達了薛訥的指令。馬步軍士魚貫涌入盧龍塞谷中。原本靜蕩蕩的谷中,立即聲音雜沓,空谷回聲,響成一片。
在大部分士卒都已進入谷中之後,薛訥一催坐騎,帶着參軍及十數個親衛也跟了進去。
謝虎沒有歸隊,這確實是難以解釋的一件事。薛訥思前想後,也沒有找出答案,但若是因爲這麼一個人,就破壞整個的行軍計劃,未免太過小題大做了。會不會是迷路了?很有可能。薛訥在心裡這樣自問自答。
置身於谷中,薛訥立即就對自己方纔提出的問題給出了更爲肯定的回答。擡頭看去兩面是連綿起伏、高低不平的羣山,而谷中的道路確實岔路很多,且溪澗縱橫。這個謝虎,真他媽的笨!跟了我這麼長時間,還是這麼不長進。恨鐵不成鋼之餘,薛訥希望能夠很快看到謝虎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裡。這樣,他就可以完全放心了。
越是深入谷中,兩邊的山勢卻反而失去了陡峭之感,變得平緩了起來。目光觸及這樣的地勢,薛訥的內心卻忽然緊張起來,比起谷口兩邊嵯峨的懸崖峭壁,這種地形豈不是更適合設伏嗎?如果敵人先以矢石相加,再以雷霆之勢發起衝鋒,自己所率領的兩萬人會怎樣呢?想到這裡,他不禁背生寒意,汗毛乍起。
薛訥低着頭正在暗自打鼓之時,忽聽身邊的楊參軍喊道:“大帥你看西邊的山坡上——”
薛訥猛擡頭,但見山坡上,遠遠正有一人騎着馬飛馳而下。人他雖然還沒有瞧清楚,但那匹黃驃馬,他卻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他賞賜給謝虎的坐騎。沿着山坡,由高趨下,當然快得象一股風。黃驃馬那健美的身姿倏忽間已抵達谷底了。驚呼聲卻驟然而起。
將士們紛紛指着飛奔而下的黃驃馬,道:“怎麼回事?他的頭——”
黃驃馬上坐着的應該是謝虎。這是每個人都會瞬間做出的判斷。然而,黃驃馬上坐着的這個人沒戴頭盔,低垂的腦袋看上去非常的怪異,光溜溜的腦袋反射着陽光,只在兩鬢留着兩屢頭髮。然而他卻穿着斥候的皮鎧。看上去是馬在馱着他跑,而不是他在駕馭着馬。
黃驃馬很自然地奔向薛訥,且緩緩地停了下來。絲毫不理會薛訥訝異的目光,很顯然他是發揮了老馬識途的本能,憑着自己的感覺跑到了薛訥跟前。
楊參軍道:“大帥,他不是謝虎!”
是的,但從髮型上看,他不是謝虎,他的那顆腦袋與奚、契丹人沒有分別。那叫做髡髮,奚人和契丹人的男子全都是那副德行。但是薛訥不這麼認爲,因爲他從身架上一眼就認出了這個騎士就是謝虎,而且皮鎧上還有大片的血跡。
薛訥本就不太篤定的心海,瞬間變得波翻浪涌。被髡髮,且看上去已沒有生氣的斥候謝虎,比任何的稟報都要說明問題。危險已近在咫尺!雖然還說不清到底是奚人還是契丹人。因爲他們不論從語言還是風俗上都是一樣的。
荊成到了黃驃馬跟前,他用橫刀刀背把騎士的下巴擡了起來,頓時一片譁然。謝虎瞪着驚怖的雙眼被擡了起來,脖頸上有一道刀口,血跡已經幹了。荊成回頭驚呼道:“大帥,謝虎死了!”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來。
從謝虎身上滑下一物,掉到了地上。荊成下馬拾了起來,是一張羊皮卷,上面有字。
薛訥道:“拿過來。”
荊成過來遞給了薛訥。薛訥展開看時,上面只有六個行楷大字:薛婆死於此處。落款小字是契丹大將軍烏可真書於某年月日。
薛訥猛的揚手將羊皮卷擲在了地上,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大吼一聲:“全體準備迎敵!”
這個時候,採取任何措施都於事無補了,因爲二萬將士已全部進入了盧龍塞谷中,向前與後撤都已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