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皇帝的喪儀最後是在一陣倉促和慌亂中結束的。
梓宮由皇太子親自扶出東華門,一路撒紙錢一路向城郊出發,盛京在中州之中,皇陵位於平州,天翼關是連接平州和中州的重要通道,所以出了盛京就由二皇子永定負責帶領大隊人馬送到皇陵落葬。
這本是永邦的責任,但翌日是永邦的新皇登極大殿,便交由永定去做了。
永定固然只有九歲,但其神貌形態,酷肖先帝,更有幾位重臣相伴,應當出不了岔子。何況還有莊貴太妃,她一生被甕于禁庭,先帝駕崩,對她的打擊着實很大,她自請爲先帝守陵,便也隨着永定一起上路,互相有個照應。
是日送走了先帝,宮裡的人便馬不停蹄的又忙活開了,因爲第二天闔宮又要迎接一位新的皇帝。
皇太子的後宮全都奉旨搬到鍾粹宮,等待新帝登基後聽封再行定奪,唯獨上官氏還居住在慶祥宮裡,據說是傷重暫時不宜搬動。大隊人於是馬浩浩蕩蕩的出了慶祥宮。
入景運門,再穿過天街之後便是內宮。女眷們不由的感到興奮和神往,彼此互相攙扶着手,接二連三的前去。而且天街上還有一景,不可不賞,便是趙氏在那裡跪着。衆人來來往往的繞不過,趙氏免不了要受一通圍觀,剛開始她還哭,哭到後邊沒力了,見連個安慰自己的人都沒有,只有負責看管她的一個嚴肅的老嬤嬤,連哭的心思也沒有了。再加上輕聲的嗤笑和竊竊私語,要強的她怎能讓人把笑話看了去?乾脆抹乾了眼淚,跪着都要犟着腦袋。巡查路過的禁軍見着了,趙青雷再也不敢把自己的妹子吹噓上天,而是像鬥敗了的公雞,耷拉着腦袋。
溫氏和肖氏並排朝這個方向走來,溫氏悄聲的對肖氏道:“看來殿下對她仍有餘情。”
肖氏‘嗯’了一聲道:“殿下是個面冷心善的,到底跟了自己兩年,不會那麼輕易的就發落她。眼下讓她跪着,明面上是罰,實際上也是爲了她好,她的確需要好好地煞一煞性子。”
肖氏向來是個笑面菩薩,走到了趙氏的跟前還不忘問安:“趙姐姐可還好吧?怎麼身邊跟着伺候的人都沒一個!你的瑞秋和墨兒去哪兒了?平時我看她們兩個總是傍着你一刻也不離身。”
“你看我好不好!”趙氏沒好氣道。
她從早上起就餓着肚子跪在那裡,膝蓋疼不說,還要被人指指點點。打老遠的看見她們過來,就知道她們定不會放過今天這個機會,故而硬是憋了口氣道:“誰知道去哪兒了!估計是知道跟了我這個主子沒得升發,開溜了吧。”說着一崩後槽牙,“看我之後不扒了她的皮。”
肖氏與溫氏對望一眼,溫氏不鹹不淡的道:“主子上頭尚且有主子,姐姐這會子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吧,泥菩薩過江,先保住自己來日才談得上是不是有能耐扒了別人的皮。”
“你!”趙氏擡頭惡狠狠地盯着她,“別打量我不知道,我手上那串瑪瑙鏈子是你送給我的。”又轉頭向肖氏道,“我頭上的紫玉海棠是你送給我的,今日之事,就是你們兩個存心要害我。”
溫氏捂住心口道:“啊呀,趙姐姐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和肖姐姐可是一片好心,瞧着你花容月貌的,我們平時有好東西都先敬着你。那瑪瑙手鍊是我的沒錯,卻是姐姐一再的說好看,硬要妹妹割愛,妹妹這才忍痛送予姐姐,未曾想會被反咬一口。還有肖姐姐,那支紫玉海棠可是她的寶貝,姐姐奪人所好不說,還要拉我們姐妹下水墊背不成?真是,都到了這個份上,趙姐姐已被貶爲一屆庶人,姐妹們還願意來看你,那是出於昔日的情誼,你說這話可就傷了姐妹之間的最後一點情分了。”
“就是!”肖氏也不悅道:“趙姐姐,紫玉海棠和瑪瑙手鍊原是我們的不假,可又不是我們叫姐姐在先帝的喪儀上戴的,這怎麼能賴我們呢。”說到這裡,小聲嘀咕一句,“誰讓你自己硬要和大妃置氣來着,又不是我們逼你的。”
“算了,別說了。”溫氏一把握住肖氏的手,貌似姐妹情深的說,“我們走吧,省的留在這裡礙眼,還討不着好。”
趙氏氣的撇過頭去,不搭理她們,肖氏和溫氏也着惱了,互相挽着手,風風光光體體面面的在下人的帶領下進入內宮。
欽安殿的後門正對着天街,此時在欽安殿內向真武大帝祈福的太子將這一幕鉅細無遺的收入眼底,隔着丹陛和窗戶,他看見了她們,她們卻沒有一個看見他。身邊跟着的是內侍鄭輝,鄭輝是趙氏早先送到太子身邊的人,今天喪儀後也是他慫恿的太子到欽安殿來拈一支香,因大覃皇朝的老祖宗是從北方起事的,故供奉北方真武大帝。太子覺得有理,便過來了,順道從後門看一眼趙氏,誰知道瞧見這一幕。此時此刻,他再清楚不過的知道,趙氏是留不得了,只是怎麼個處置法而已。
他沒再說什麼,出了欽安殿便到長省宮裡靜思己過,算是爲了白日裡趙氏冒犯大行皇帝的事而懺悔,以至於一整個下午,幾乎都耗在這兒了。
長省宮處於未央宮和建章宮之間,歷來專供帝王思考和靜坐,牆上掛着歷朝歷代大家的稀世書法墨寶,各有風骨。
約摸到了申時,鄭輝忍不住提醒他道:“殿下,忙了一整日,御膳房剛剛差人來問,可要用些糕點?”
太子埋頭專心的在‘忍’字上落下最後一點,才擡起頭來,答非所問道:“差人去慶祥宮那裡看過大妃沒有?還是老樣子嗎?”
鄭輝很知道太子的喜惡,裝模作樣的惋惜道:“是。還是臥在那裡病懨懨的,似乎是不大好,也不知趕不趕的及明日殿下的大典。”
“趕不及?”太子輕笑一聲,擱下手中的狼毫筆道,“咱們不妨賭一把,看她到底趕不趕的及。”
鄭輝面上一哂:“殿下盡拿老奴打趣。”
這是個爲趙氏求情的好時機,他正要張口,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太監卻突然從敞開的一間門裡閃身進來,挨在鄭輝身後怯怯的喊了一聲:“師父。”
鄭輝回頭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怎麼盡挑着這個時候來,擡頭一看,太子又埋頭鑽研書法了,他只有在心裡感慨,無奈的輕聲問小太監:“什麼事?”
小太監望着師父變來變去的臉色囁嚅道:“外頭有個叫福祿的公公求見。”
“福祿?”鄭輝的眉頭不由一挑,他當然知道福祿是誰,單是瞅這宮裡有點資歷的太監全是福字輩的就知道這位是個舊人,但新皇可不是什麼人想見就能見的。這位福祿公公敢來,憑的無非是從前伺候過自己的主子一陣子罷了,但有句俗話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福祿就是先帝安插在太子身邊的釘子,如今先帝已經駕崩了,識趣的就該尋個角落裡躲起來,省的成日戳在新皇的眼珠子裡叫他想起來了便將這顆釘子給徹底拔了,不是自找晦氣嚒?但福祿還來,這就不簡單了!
他鄭輝是什麼人,是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的變色龍,挨着今天要是旁的人來求告,他指不定就通傳一聲,換別人一句好,但來者是福祿就萬萬不能。他不止一次的聽人說起福祿和新皇的一些傳聞,說是新皇還沒有當上太子的時候,有一次內閣大臣和先帝在勤政殿裡議事,談的什麼沒人知道。
這個福祿倒好,事後偷摸着拿了一柄如意遞給了年紀還小的大殿下,偏生大殿下是個刺頭,不領情不算,還到先帝跟前告了他一狀,說:“此等內侍,留在身邊將來必成奸佞。”藉此,成功的把福祿從自己身邊支走了。
鄭輝雖然有心看人笑話,但更怕主子念舊或者心血來潮,那他將來的未央宮總領太監的差事便不保了,於是立刻退到外頭一把揪住小太監的耳朵擰成了麻花,教訓道:“什麼事該報什麼事不該報你不知道?不見!明日是殿下的登極大殿,殿下焉能見這些烏漆麻糟的雜碎?!給咱家回了!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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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袞揉着發疼的耳朵悻悻的跑了,到正門外檐下見那個叫福祿的公公站在那兒,一聲藍領的太監袍子,洗的舊了,但並不骯髒,來袞心裡嘀咕,同樣都是太監,怎麼他師父成天介駝着背,且由於太監受過宮刑的緣故,十個裡有八個走起路來兩腿八字岔開,活像一隻田雞,這位公公卻不!身姿挺拔,精氣神十足,最主要是沒有一點兒下人諂媚討好的模樣,要不是這身太監袍,還真看不出來。單是能直起腰來這點,就比自己師父強上一百倍。
來袞向福祿報以一個充滿歉意的笑,上前道:“回這回公公,殿下如今事忙不得空見您,要不然等過一會子小的再替您通傳一聲?”
福祿淡然道:“不了,主子不見奴才是應當的,哪有一再叨擾的道理!”說完轉身便要走了,但剛擡腿又停住,側頭道:“對了,我剛聽見他們叫你來袞?”
“是。”來袞不好意思的抓抓耳朵,他又紅又腫的耳根子沒能逃過福祿的眼睛:“回公公的話,小的是叫來袞。我師父說這樣叫着順口,讓來就來,讓滾就滾,麻溜的,不得有誤。”
福祿聞言不禁搖了搖頭,就算是下人,也不帶這麼糟踐人的。
他向來袞道了聲‘小兄弟,多謝你’,來袞客氣道:“哪兒的話呀,也沒幫上您什麼忙。”
福祿又道:“說不定咱們還有機會見面呢,到時候,來袞可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來袞順嘴一說,福祿聽罷含着淡淡的笑意走了。
來袞覺得這位福祿公公頗有種高深莫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