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昭早知我要去,自然又有準備。
這一次只有一個清倌人,叫做晚蝶的,據說是京城頭一個紅妓。
我在宮中原也聽侍從背地裡說起過青樓聲色之事,原料妓女必是花枝招展的,誰知這女子穿着極是素淨,只一根雙蝶展翅的長長銀簪,便將滿頭青絲籠起,別無裝飾;而一身銀灰錦緞暗紫牡丹紋理的長裳,亦是毫不起眼;但她膚白如玉,意態安閒,卻如一枝凌寒青梅,向隅而開,不求聞達,卻清芬自散。
此時,她獨抱琵琶,安坐繡墩,正細細彈唱道:
“胡蝶,胡蝶,
飛上金枝玉葉。
君前對舞春風,
百葉桃花樹紅。
紅樹,紅樹,
燕語鶯啼日暮。”
我坐於珠簾之後,拈着瓜子嗑着,看她身段嫋嫋娜娜,隨着樂聲微微顫動,聲線嬌柔婉轉,果然也是好聽。又有樂師在一旁以笛聲相和,便將樂聲中的綺靡沖淡不少,便更覺怡人了。
到底是懂得抓人心的藝妓,連支媚俗的曲兒也能彈得如此清爽,在座尚有宇文昭請來同樂的幾個要好官員和宇文家兄弟,一時都聽住了,只是拈鬚點頭,可見這晚蝶姑娘還是頗有幾分本事的。
眼見宇文昭面有得意,正隔了珠簾查我神情,我張口吐了幾瓣瓜子殼出來,懶懶道:“宇文叔叔,這樣嬌嗲的歌,不是給我聽的吧?”
宇文昭“呔”了一聲,道:“公主不喜歡聽?”
我用竹籤敲着桌子,邊尋着我愛吃的點心和果子,邊道:“我若是男人,一定喜歡,說不準一時喜歡了,把她帶進宮做個側室也說不準。可惜……”
我將竹籤插上了一隻酒釀梅子,送入口中。酸酸甜甜,有着醺醺的酒味。
宇文昭不做聲了,想了一想,側身問身畔侍從:“不是說要請哪個馴獸師帶了老虎來表演麼?”
侍從低聲道:“本來說請來的,後來幾個總管一商議,獸性不定,鬧不準啥時發起威來,連馴獸師也制不住,公主金枝玉葉,驚着了可就不好了。”
宇文昭嘖嘖搖頭:“怕什麼呢?我們銜鳳公主自小兒就跟個小獸似的,爪子尖着呢。”
這時只見那晚蝶姑娘站起來來,款款行禮,道:“宇文大人,公主,既然這支曲兒不好聽,那便容晚蝶再唱一曲吧。”
我格格笑道:“好啊,如果能讓本公主聽得心動,即刻脫了你的樂藉,爲你備份豐厚嫁妝,尋個良人好好嫁了!”
晚蝶深施一禮,聲調忽然清越,清越中帶了種悲愴散淡,看似曠達,卻有掩不住的憂思綿綿,全然不同於方纔的嬌柔妍麗。
我不覺放下竹籤,含着梅子,細聽她唱道:
“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雖堅半腰裡折,魏耶?晉耶?
天教你富,莫太奢。沒多時好天良夜,富家兒更做道你心似鐵,爭辜負了錦堂風月。
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不爭鏡裡添白雪,上牀與鞋履相別。莫笑鳩巢計拙,葫蘆提一向裝呆。鳩巢計拙:傳說斑鳩不善築巢,借喜鵲巢產卵。”
忽然之間便蕭索了心。
竭盡心機,千般算計,如同落水之人終於爬上一葉扁舟,自以爲安全,可四顧茫茫,無邊無涯,不知何時風狂浪急,便給掀到海底,永劫不復。
天下如何?朝廷如何?
花開花榮,不過展眼風華,一朝隨風掃,紅顏凋零,老去落塵埃,追思無及。
[下次更新: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