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遠風眺着山頂漆黑蒼穹,眸子也如夜色般深黑:“以方纔那些兵力來看,安氏,宇文氏,應該都是衝着太后和公主來的。”
這時伏在顏遠風背上的母親已悽然道:“所謂大燕太后,大燕公主,如今還擁有什麼?他們苦苦相逼,又能得到什麼?”
是哦,大燕王朝都已覆滅,那個名義上尊君羽爲皇的江南小朝廷,誰不知它是掌控在宇文昭手中?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和母親,能算得了什麼?
顏遠風遲疑道:“或許,宇文頡追擊我們,是宇文昭的意思。”
母親身體明顯震動了一下。
宇文昭要的,是作爲女人的蕭婉意,而不是作爲大燕太后的蕭婉意。
顏遠風感覺出母親的震顫,立刻轉開話題,提起了另一件事:“公主,當年安亦辰困在皇宮中,你讓我暗中派人通知安氏部屬當晚救人,我並沒有露面。我只找到了安氏幾名主要首領的落腳處,然後用飛刀射了張紙條給他們。”
他溫和望着我,眸光裡含了少有的寵溺微笑,柔聲道:“我沒有落款,但在紙條的最後,畫了一串葡萄,共十四顆。因爲我當時正好想起你小時候和我要葡萄吃的情形。十四顆葡萄,是要告訴安亦辰,救他的人,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
御花園的東南角,有好多架的葡萄。而我喜歡吃新鮮的,所以小時候,我曾經好多次讓顏遠風牽着去看葡萄,讓他摘了一大捧一大捧放在我的手心。
那時,陽光總是很好,和母親的微笑一般溫暖。而顏遠風的神情,也只在那一瞬是放鬆而愉悅的,眼神清澈到看不見一絲雜質。
葡萄是我童年時最美好的回憶,但是顏遠風畫的十四顆葡萄……
我冷笑了:“顏叔叔,我很後悔。我當日,根本不該對這人存了婦人之仁。”
顏遠風沉默片刻,道:“罷了,公主。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真有一天被安亦辰迫到無路可逃,你不妨說出十四顆葡萄的事。雖說敵我勢不兩立,但單就個人品行來看,這個安亦辰,也算是好的了,絕不至以怨報德。”
“他算是好的?”我氣得頭暈,叫道:“顏叔叔,你這幾天給安家的人追得快瘋了吧?”
“棲情!”母親喝斥我,叫道:“不許這麼對你顏叔叔說話!”
“沒什麼。這個安亦辰,的確讓我們吃足了苦頭。”顏遠風柔聲說着,將母親背得更穩妥些,紮紮實實沿了山路向前爬去。
母親輕嘆道:“這件事,我竟不知道……棲情,爲這也吃了許多苦吧?”
我想一想,倒也想不出這事讓我吃了什麼苦,倒是安亦辰顯然對我幾度將他逼上絕路之事耿耿於懷。
最可惜的事,我雖然幾度把他逼上絕路,終究還是放了他一條生路。
山路陡峭,蜿蜒伸向前方,再不知何時是盡頭。
但過了這道山,應該就有村落了。亂世之中,遍是災民,我們幾個衣衫襤褸,滿頭滿臉的灰塵污濁,早該看不出甚麼富貴之相了。如果擺脫了安氏和宇文氏的追殺,一路有身手高明的顏遠風護送,安然返回黑赫,應該沒有問題。
日出東方時,我們終於爬到了山頂。
我的腳底鑽心地疼痛,我估計應該是水泡全磨破了。這裡又沒有侍女可以幫我清潔包紮,我便不敢脫了鞋細看了,只是咬了牙忍着,絕不叫一聲疼。小丁送來乾糧和水,我立刻取來大口吃喝,仔細去品嚐冰冷玉米麪子裡那若有若無的清甜,努力不去想這渾身的痠痛疲累。
母親雖是一路給顏遠風背上來,顯然也乏得厲害,無力地倚住一顆老槐,連顏遠風送到她口中的幹饃都推了開去,顯然是不想吃。
她滿懷了一家團聚的希望趕來回雁關,卻意外發現愛子淪落到了更不堪的境地,甚至連自己也身陷險境,前路茫茫,心中的悲傷鬱結,卻是不難猜度了。
顏遠風讓小丁、小武各自休息片刻,自己又往前路好生觀察一番,方纔坐下,啃了幾口冷饃,憂慮望了母親一眼,方纔盤膝休息。
我倚在母親身畔坐着,道:“母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是不是?一定會好起來!”
母親眸中有微弱的火花彈跳了兩下,慢慢接過幹饃,一口接一口往嘴中塞着。
我鬆一口氣,和衣臥在草地,也不管那地上層層浮泛的逼人寒氣,便已沉沉入睡。母親的手小心地撫我的面龐,和以往一般的細膩光滑,卻不若平時的溫暖,清涼得如同剛從冰水中撈出。
“娘娘,公主!快走!”睡得正沉時,聽到了顏遠風驚怒急促的高聲叫喚。
我一驚,幾乎立刻坐了起來。
母親和我相擁而臥,身上蓋了件顏遠風的破舊棉袍子,此時也給驚醒,卻撐了半天沒坐起來。我忙去扶她,方纔發現她的手心已由沁涼變成燒燙,雙頰如火,眼中泛着青黃,顯然已經支撐不住,又生病了。
擡頭看時,只見顏遠風正帶了小丁、小武與人激戰,卻是扼住了狹窄的山道要塞,生生將一大羣人攔于山路之上,不讓他們踏前半步。
可是,那一羣人足足有三四十人,憑他們三個人,能堅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