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之感,我感同身受。如若不能與所愛之人廝守,我會生不如死。”我悲聲道,雖然他所說的話感人肺腑,他對我的深情厚意令人噓唏,然而,我真的無法接受他的殘暴與狠戾。
“你不是愛司馬穎嗎?怎麼……”劉聰難以啓齒地問。
“是,我愛司馬穎。當他靠在我懷中,閉着眼,身軀慢慢冷涼,我與他的那段情就永遠封存在心底。”我坦誠道,“我陪他在江南走過人生最後一段路,也算是一種圓滿。之所以回洛陽,是因爲晴姑姑落在你手中,我不能置她於不顧。”
“你回洛陽找五弟,我就知道,你的心向着他。”他悲涼地笑,雙手用勁,握得我的手很疼,“我究竟哪裡比不上五弟?”
“十五年前,在泰山南城,我和將軍相遇、私定終身;後來,我們再次相遇,將軍與陛下一樣,行事頗爲霸道,但是他從未強迫我、傷害我。”我抽出手,回想起這些年劉曜待我的點點滴滴。
“就因爲如此?”
“將軍所做的每一件小事,總能深入我的心,讓我覺得,他愛我、在乎我、關心我,不願我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只希望我開心、快樂。”那種心動、情涌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也許只是因爲,他爲我修復了母親留給我的青碧玉玦,爲我撫奏《越人歌》,爲我作那曲《相思》……
劉聰痛聲道:“五弟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容兒,五弟不在了,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不會再傷你,我會讓你開心、快樂……”
我打斷他,直言道:“很早以前,與陛下在一起,我就害怕,只有恐懼。”
他恍然了悟,像是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喃喃道:“恐懼……”
我緩聲道:“我害怕陛下的靠近,對陛下只有恐懼,如何能有男女之情?”
“此次我帶你進宮,你對我……也只有恐懼?”
“陛下聖明。”
“聖明……恐懼……”劉聰彷彿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後退了兩步,臉上交織着複雜的情緒,悲,痛,傷……
“陛下,倘若左貴嬪和右貴嬪能討得陛下歡心,就讓她們……”
“我寵愛她們,都是因爲你。”他攫住我的雙臂,哀沉的痛在他的眼中翻滾,“縱然她們再像你,她們終究不是你……我也想自欺欺人,當她們是你,可是,總有一道聲音告訴我,她們不是你!每當我寵幸她們,你總會出現在我眼前,好像對我說,誰也不能替代你,她們連你的影子都不是……”
我愣愣的,心中隱痛。
這些年,雖然我從未愛過他,但和他也有夫妻之實,他這般執著、悲痛,這般自苦、難受,我也不好受。
淚珠滑落他的眼瞼,他的嗓音哀慟萬分,微微發顫,“容兒,你告訴我,爲什麼你烙在我心中,怎麼忘都忘不了?爲什麼你獨一無二,別人都替代不了你?”
我如何回答他?
假若我有法子,早就割斷與司馬穎的那段情,不會執著成一種任性、偏執
。
也許,劉聰對我的情、愛,也是一種任性、偏執。
“陛下,再過些日子,也許就不會這麼難受了。”我自己都覺得,這話那麼蒼白無力。
“是嗎?”劉聰的脣角牽起一抹悲慼的笑。
“如今漢國勢盛,陛下素來雄心萬丈,理應勤於朝政,當一個英明有爲、爲世人與後世稱頌的仁君。”我勸道,“我希望,陛下開疆拓土,在有生之年統攝南北、君臨天下。”
他那雙悽色深重的黑眸興起一抹亮光,“容兒,這是你的心願?”
我道:“在我心目中,陛下天縱英明,應該成就爲世人矚目的皇圖帝業。”
劉聰笑起來,廣袂一揮,盪開來,豪氣干雲道:“好,爲了容兒這番話,我會勤於朝政,成就一番皇圖帝業。”
……
此後,劉聰不再讓劉英插手朝政,親理政事,不再與劉氏女廝混後宮,不再沉醉酒池肉林,偶爾召她們侍寢,卻每日都來綠蕪殿看望小寶寶。
我問過,是否找到劉曜的屍首,他說暫無消息。
安靜地過了幾日,劉英忽然到訪,帶了一些上佳的吃食和一襲珍貴的大氅送給我,還送給小寶寶一對金腳環。我收下禮物,讓宮人奉茶。
“今日冒昧到訪,夫人不會覺得我唐突吧。”她笑道。
“哪裡的話,左貴嬪大駕光臨,來看小寶寶,是小寶寶的榮幸。”
“近來天寒,小寶寶沒凍着吧。”劉英內穿藕粉棉袍,外披鮮紅大氅,隨雲髻斜插一柄鳳凰金簪,脣紅齒白,姿容妍媚,給人一種華貴逼人之感。
“小寶寶很好,謝左貴嬪掛心。”我暗自思量,她來這一趟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她環顧左右,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有話要說,便讓宮人退下,只留下碧淺。
我笑,“碧淺是我的近身侍女,左貴嬪有話不妨直說。”
劉英瞧了一眼碧淺,希翼地瞧着我,“姐姐不認得我了嗎?”
姐姐?
我詫異不已,她爲什麼叫我姐姐?
她站到我身前,一雙妙目盈盈有光,“姐姐嫁進深宮那年,我才八歲……姐姐,我是羊獻英。”
羊獻英!
劉英是羊獻英?她就是父親繼室的女兒、我的異母妹妹,羊獻英?
這一驚,非同小可。
“姐姐,我真的是羊獻英。永康元年,姐姐的姥姥六十大壽,姐姐從泰山南城回洛陽,我才見到姐姐。在孫老夫人的壽宴上,孫家長女孫瑜獻舞助興,提議姐姐奏秦琵琶,後來是一個戴着銀色面具的公子替姐姐解圍。”
“姥姥大壽,當年乃洛陽盛事,你知道也不足爲奇。”
“姐姐這樣說,言之有理。父親一向不喜歡姐姐,讓姐姐受了不少委屈。那年,孫秀與父親計議皇后人選,我躲在門外偷聽,父親提議讓孫瑜進宮爲後,孫秀卻說,孫家那邊提議讓姐姐嫁入深宮。”劉英的嗓音輕柔和婉,頗爲悅耳。
這件隱
秘之事,當年還是孫瑜告訴我的,如今她能說出這事,必定是在羊府聽到的。
那麼,劉英當真是羊獻英。
她着急道:“若姐姐還不信,我可再說出……”
我擺手,“那些年,羊家人大多離散、遭難,你怎麼會變成劉殷的女兒?”
劉英緩緩道來,“母親知道洛陽局勢不穩,在孫家、羊家遭難之前,把我和妹妹託付給一個交情破好的閨閣姐妹。此人便是劉殷的髮妻,我和妹妹就躲在劉府,認劉殷爲義父。我和妹妹進府沒幾日,父親的兩個女兒不幸染病過世,我們就頂替了她們的身份,變成劉英、劉娥。這些年,父親對我們很好,悉心撫養、栽培我們,視我們如己出。可是,我和妹妹都沒有忘記,我們是羊家的女兒,也沒有忘記,姐姐是宮中廢立數次的皇后。”
她的妹妹,是羊獻儀,就是劉娥。
早先,我以爲這兩個異母妹妹早已不幸遇難,沒想到時隔多年,竟然在漢國皇宮相遇。
怪不得,劉英的眉眼間有兩分像我,劉娥笑起來也有點像我,聲音更有五分像我。這些都不是巧合,而是我們擁有同一個父親。
“元康元年,我一見到姐姐,就喜歡姐姐,姐姐長得這樣美,仙姿玉骨,妹妹羨慕得緊。可是,姐姐好像很討厭我,不喜歡和我說話,我就不敢煩着姐姐了。”劉英景仰地看我,美眸漾着令人感動的姊妹之情,“過了這麼多年,沒想到我們都在漢國。”
“是啊,誰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裡相遇、相認。”我感慨道,心中惆悵,不知道上蒼爲什麼這麼安排。
“那日在太后殿見到姐姐,我一眼就認出姐姐了,不過當時那麼多人,我不敢和姐姐相認。那日相見,我終於知道,陛下寵愛我和妹妹,是因爲姐姐。”
我故作不解地看她,她輕柔地笑,“進宮後,偶爾聽見那些宮人嚼舌根,說陛下深愛一個女子,而車騎大將軍也很愛那個女子,就變成劉氏兄弟爭一女。妹妹私下裡審問宮人,宮人說,陛下愛那女子,愛得傷筋動骨、成瘋成魔,難以自抑。還說,呼延皇后毒害姐姐,姐姐香消玉殞,陛下一怒之下,親手劍殺呼延皇后。見了姐姐,我才知道,陛下深愛的女子,便是姐姐。因爲姐姐,我和妹妹纔會受寵。”
我嘆道:“我和陛下相識已有十二年,我躲了十二年,陛下……”
她問:“姐姐是否有意中人才不願和陛下廝守終身?”
“情之一字,唯有感嘆一聲,無奈。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既然陛下寵愛你,你便多多陪伴陛下、規勸陛下,爲陛下分憂,不可讓陛下荒廢朝政,讓漢國臣民誤以爲你們媚主惑世,與陛下淫luan後宮,以致讓世人以爲陛下昏聵無能。”
“姐姐教誨,妹妹銘記在心。”劉英的眸子靈俏地微眨,“姐姐的意中人,便是車騎大將軍?”
我頷首,她神往地笑道:“那姐姐與車騎大將軍應該也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情緣。”
我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