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如果他不知道我的抉擇,至少還有一線希望,“你有什麼打算?”
劉曜的黑瞳猛地一縮,“四哥應該告訴你了,他已經做好部署,只要大哥一有動靜,他就動手。”
“會不會和司馬氏諸王內鬥一樣,伏屍如山,流血遍地?”
“料想得到。”他眸光凜凜,“四哥擁兵十萬,雄踞城外,大哥這帝位搖搖晃晃的,怎會安睡?即使大哥信任兄弟,那些擁護大哥的大臣也會進言,勸他先發制人,穩保帝位。”
“王爺不會讓太子坐上皇帝寶座,太子不會讓王爺擁兵自重、威脅自己,因此,一山只能容一虎,他們當中必有一人落敗。”我沉重道。
其實,漢國手足內鬥,我並不覺得什麼,我關心的是,如何趁這個混亂的時機帶着司馬穎逃出漢國。怎麼做,才能無聲無息地溜出皇宮、溜出平陽,劉聰不會派兵追我?
劉曜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我可以坐收漁人之利。不過,我並非父皇親子,即使我參與其中,也沒有資格問鼎帝位。”
我心中一動,“你想怎麼做?”
他眼中的赤光愈發鮮亮,像是火焰,熾熱灼人,“按兵不動,容兒,倘若你不願留在平陽,我可設法安排你離開……”
我掩飾了激動,淡然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考慮一下。”
劉曜難掩喜色,“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
若有劉曜暗中安排,我和司馬穎一起離開平陽,應該不是難事。可是,如此一來,他就知道我的行蹤,以他的秉性,我想和司馬穎隱居避世,就不可能了。
我應該如何是好?
翌日,劉和登基,百官稱賀。是夜,大宴羣臣,君臣同樂。
做爲劉淵的皇后、劉和的繼母,我以太后的身份出席了酒宴,雖然新皇沒有下詔封我爲太后。
宴上歡聲笑語、推杯換盞,劉聰卻沉默寡言,一副從容沉着的模樣;劉曜則是言笑不斷,淡定地應付衆人的敬酒與寒暄。劉乂坐在諸王中間,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經過幾個月的軍旅歷練,少了幾分公子習氣,多了幾分堅毅與剛硬。
劉聰和劉曜時而看我,時而飲酒,好似新皇的良臣,甘當順民。
一人來到我的宴幾前,一道黑影籠罩下來,我擡頭,看見一個威猛、高大的武將淡笑看着我。
這人如劉曜一般高,劍眉,虎目,挺鼻,豐脣,臉膛暗黑而方正,那雙眼眸迫出一種凜冽之氣,經年的沙場鐵血涯沉澱出一股煞氣,比劉曜、劉聰身上的鐵血煞氣還要森寒迫人。
他是誰?爲什麼這麼看我?
“臣敬太后一杯。”他的眼梢蘊着笑,煞氣騰騰的臉膛柔和了三分。
“陛下並沒有下詔,還是不要這麼稱呼哀家罷。”我莞爾道,“將軍如何稱呼?”
“臣石勒。”他的嗓音分外沉厚,一開口,好像胸部都會震動。
“原來是石大將軍,久仰了。”
原來他就是石勒,怪不得看起來比劉聰、劉曜還要凶煞、可怕,令人望而畏。石勒是羯族人,驍勇善戰,勇猛無敵,是漢國一員猛將,劉淵甚爲倚重,爲漢國打下不少江山,戰功卓著。
我舉杯道:“石大將軍爲我漢國立下不少戰功,哀家敬你一杯。”
石勒微微前傾,聲音略低,“不敢當,太后本姓羊,並非姓單。”
我震駭,心突突地跳動,不解地看他。他鄭重道:“太后可還記得,今日姑娘一飯之恩、救命之恩,他日勒必定涌泉相報?”
這句話,好像在多年前聽過,在哪裡聽過呢?洛陽,還是泰山南城?
我冥思苦想,靈光一閃,對了,在泰山南城,我十八歲那年,救了一個身受重傷的年輕男子,他自稱“勒”,與眼前的男子石勒,是同一個字。
難道,石勒就是當年我救的那個男子?
“你是……勒?”我猶豫道,還是不太敢相信。
“你是羊獻容。”石勒面不改色道,狀似與我閒談。
“此事說來話長,改日再與將軍詳談,不如先乾一杯。”我輕笑。
“好。”他一飲而盡,接着道,“太后若有吩咐,臣必定萬死不辭。”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回席落座,真沒想到,當年無意間救的男子,竟然成爲威震中原的大軍統帥,戰功卓著。
這夜,回到寢殿,我一直在想,倘若找石勒幫忙,他願意幫我嗎?
十八歲那年,秋,我在柴房落了耳環,過後去找,卻看到柴房裡躺着一個身受重傷的年輕男子。我心想,也許是他躲避追殺,看見羊府後院的門只是虛掩着,就躲到這裡了。
我踢了幾下,他沒有反應,昏迷了。他的粗布衣袍破破爛爛的,全身都染了血,很是嚇人。我本想叫人來拖他出去,卻在離去的那一刻,他忽然叫了一聲“姑娘”。我走過去,他微微睜眼,祈求道:“求姑娘救我……”
本不想多管閒事,但見他奄奄一息,若我不出手相救,他必死無疑。
想了想,我終究給他帶來傷藥、退燒的湯藥和小米粥,救他一命。
次日,他好一些了,趁後院無人,我讓他快點離開。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回身對我鄭重道:“今日姑娘一飯之恩、救命之恩,他日勒必定涌泉相報。”
此後數年,我再無見過他,因爲我根本不當一回事,也沒想過他真的會報答我。
卻沒想到,時隔多年,上蒼竟然將他送到我身邊,讓他報恩,讓我有一個可信賴的人。
輾轉反側,我睡不着,盤算着如何出逃,才能做到悄無聲息,不會招來追兵。然而,就算劉和不派兵來追,劉聰也會派人追我。假若石勒派將士保護我,那倒是有可能逃出平陽。
突然,外面傳來嘈雜聲,好像是宿醉的醉漢瘋瘋癲癲的說話聲。
糟糕,一定是喝高了的劉和硬闖。
我立即起身,穿戴齊整,蒹葭、蒼蒼匆匆趕來,護在我左右。恰時,劉和踹開門,踉踉蹌蹌地闖進來,無數次地推開身邊的內侍,大着舌頭說胡話。
“都給朕出去……出去……”劉和眯眼瞅着我,嘻嘻地淫笑。
“陛下醉了,還不扶陛下回殿歇着?”我喝道。
“陛下不聽奴才的……”那內侍委屈道。
“朕是皇帝……朕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雙腿虛,身子搖搖晃晃的,“父皇駕崩了……你就是朕的了……”
說着,他撲過來,蒹葭、蒼蒼立即攔在我身前,任憑他怎麼推也推不動。
他惱怒地喝道:“滾……都滾出去……不要妨礙朕與美人共度良宵……”
醉得瘋癲的劉和,不足爲懼。
不久,他的皇后來了,命宮人架着他回去了。
原來,蒹葭、蒼蒼在趕來之前,就遣人去通報皇后,皇后這才把人帶回去。
雖然,今夜我暫時安好,但是難保他不會再動歪念,我必須儘快逃走。
……
寫了一封書函,我讓晴姑姑設法親手交給石勒。信中,我只說有一事相托,並沒有說什麼事。
一日後,晴姑姑帶來他的口信,他說:性命相托,萬死不辭。
想必他當真有報恩之心,如此,我就放心了。
沒料到的是,我還沒想好妙計讓劉聰不派兵追我,劉和在登基的第四日,派兵圍攻劉聰、劉裕、劉隆和劉乂四王的大單于臺和府邸。一時之間,平陽成大亂,兵士持戈亂闖,大開殺戒。
宮中很安靜,尤其是我的寢殿,靜得不可思議。當劉曜進宮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已是午時。這個時候,宮人聽聞陛下攻殺四王的消息,奔走呼告,人心惶惶,皇宮漸漸沸騰。
劉曜握着我的臂膀,滿目期待,“容兒,良機已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我想了想,疏離道:“將軍,很抱歉,我不能走。”
“爲什麼?”他難以置信地問,失望,傷痛,“你選擇四哥?”
“隨便你怎麼想,反正我早已是王爺的女人,還懷過他的孩子。”我冰冷道,情願讓他誤以爲我選擇了劉聰,也不能跟他走。
“容兒,我不介意!”劉曜掌上用力,握得我的胳膊很疼,“我看得出來,你不喜歡四哥,你喜歡的是我。容兒,跟我走。”
“我心裡怎麼想,你知道?”我冷笑,“將軍,我從未喜歡過你。”
“不!不是!”他眼中的痛色越來越濃,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你騙我的……如果你不喜歡我,爲什麼總是對我笑?如果你不喜歡我,爲什麼陪我在屋頂賞月?如果你不喜歡我,爲什麼接受我送給你的花燈和那曲《相思》?”
他所說的這些,此時想來,我自己也鬧不明白爲什麼當初沒有拒絕他。
我狠下心腸,道:“那是因爲,假若我拒絕,你就會罷手嗎?就不會強行帶我去屋頂嗎?就不會強要我收下花燈和那曲《相思》嗎?”
劉曜的眼中交織着惱怒與哀傷,問:“這麼說,你只是敷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