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纖長的食指,指甲輕輕在涼亭木柱上一刮,濃烈藥氣從漆底裸露的木色中透將出來,連距階底尚有丈餘遠的鹿別駕都能嗅得,不由一陣暈眩。
「產自西北天鏡原的『氤香爐木』,將桑椹大小的薄片研成粉末,調水吞服,有寧神安眠、夜寐不驚的奇效。這座『無殭水閣』裡的樑柱,十有**是以爐木爲材,若非大夫讓工匠們都含了還神冰片,怕還蓋不成閣子。」
修道亦涉丹鼎藥石,鹿別駕對「氤香爐木」並不陌生,知其價高難得,在觀中丹室,有刨作指甲大小的薄片、貯於密封罐內,頭痛或失眠時取若干合藥,效果顯著。萬料不到,竟有瘋子瘋到拿藥材來蓋房子,所用材料,就連庭中的植被花樹,通通是一路貨!被坑也只能說半點不冤。
事實上,無殭水閣的諸般異材雖是伊黃粱指定,光憑他出神入化的醫術藥學,不足以建成這座殊異的建築。
爲了雪貞,伊黃粱不惜重金,敦請四極明府精密計算,以繁複而龐大的實作數據爲輔,計算出各種藥材的配比,以免弄巧成拙。逄宮那廂經過三年多的實驗,還派遣專人在一夢谷附近開闢苗圃,收集水土信息,這纔給出了設計藍圖。說無殭水閣乃合岐聖、數聖雙聖之力而成,半點也不爲過。
無殭水閣的寧神效果,是由外而內遞增,居中這座八角飛檐、曲水環繞的歿絲亭,堪稱舉閣藥力最強處,就連伊黃粱自己,平日也絕少履足,但凡來此,舌板下的還神冰腦決計不能吐出;能不說話,就儘量別張口,滯留時間不逾盞茶,以防藥力沁體,於渾然未覺處受害。
因爲這並不是毒,沒有祛除之法,最好的應對方子,就是離得遠遠的。周遭環繞的水渠,也是爲了將藥力縮限於此,避免擴散。
就連谷中風向,都在逄宮的考慮之內,每日傍晚,由谷後刮下的落山風掃過水閣,將滿滿的藥氣一股腦兒送進入谷處的密林,盤繞不去,直到夜晚才慢慢消散。
是以林被雖密,無有傷人的大型野獸,這些年來,也不是沒有耐心欠奉、氣急敗壞的患者家屬,無視谷口木牌,心急火燎地衝進一夢谷,欲將大夫拖出的。只是入得林中,不知怎的突然心平氣和下來,思前想後,終究不妥,末了乖乖出谷,等待伊大夫傳召。
這幫不請自來的紫星觀門人,算是自討苦吃。鹿別駕單膝跪地,拄刀而起,自忖尚有一擊斬殺這名妖婦的能耐,不知怎的,心底卻是千百個不願意,甩甩腦袋,試圖驅散這個念頭──
定力變差,亦是強烈的寧神藥力所致。
在無殭水閣之中,常人會迅速陷入疲憊懶散,自制力急遽消褪,平時不敢觸及的虛妄念頭,會在某種奇妙的快樂氛圍中迅速放大,恍若醺醺,只是鬥爭心轉淡,又不若借酒裝瘋的醉客。
鹿別駕於藥理所知,並未深及這一層,提起棱節七星劍,遙指階上玉人,咬牙沉聲道:「解……解藥!」
「沒有解藥,也用不着解藥。」
雪貞似笑非笑,脣抿間帶着一抹若有似無的釁意,越是說得溫婉,越讓人莫名惱火,直想將她一把剝光了壓在身下,狠狠教訓一番。「鹿真人就當是寧神湯喝多了,有些睏乏,趕緊回去睡下,明日晨起,管叫精神飽滿,身心舒泰。」
(可……可惡!)
怎麼聽都像諷刺,他也沒天真到信了此言,兩手空空離開,以刀劍支起身子,切齒道:「叫……叫伊黃粱出來!未、未見此人,道爺……道爺拆了這座破閣子,拿妳……拿妳抵帳!」末句一出,不覺微笑,頗有一舒積鬱之感,胸中煩悶略去。
驀聽一陣嘶嘎刺耳的豪笑,自前院傳來:「……說得極好!今日未見伊黃粱,老狼陪你拆了這座閣子,拿這妖妖嬈嬈的大奶花娘抵帳!」但見烏影翻過院牆,無聲落地,卻不是聶冥途是誰?
滿爪是血、兀自滴着黏膩液漬的獸形兇徒半拱着背,兩條粗壯的膀子垂過了膝蓋,益發襯出下半身枯瘦如柴,彎如蛙足,模樣說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與前度不同,他背上背了團破爛被筩似的物事,髒污的長布條如拖把般隨風亂舞,纔剛落地便以爪掩口,衝鹿別駕大聲說着悄悄話:
「是說尊駕喜歡清蒸還紅燒?我這人一向隨和,記得把**留給我就行,剛好盛得兩盤,其它都歸你。」
鹿別駕昏沉了半天,才搞清楚他要吃的是雪貞,腹中酸水上涌,忍着噁心,怒道:「兀那賊子!不……不知所謂!誰與你吃人肉?」
聶冥途難掩失望。「啊,抵帳不是吃麼?奸完了再吃也行啊。還好自我帶了吃食。這社會是怎麼了?人跟人之間,都不再互相關心了麼?」伸臂將背後的被筩拽下。
鹿別駕記着他殺害了多名弟子,見其擡臂之際,胸腹間空門大開,不由冷笑,正欲出手,一人擠出坐滿紫星觀弟子的門廊,大叫:「……師尊!那廝擄走了彥清師弟!」口帶風聲,正是給打落兩枚牙齒的蘇彥升。
鹿別駕猛一凝眸,赫見聶冥途甩下的被筩花色熟悉,依稀是自己車廂內所用,筩口歪斜着一顆纏滿繃帶的腦袋,竟是侄兒鹿彥清!
原來聶冥途先前竄進密林,並未徑直追入谷中,獸化後的嗅覺異常靈敏,盤繞於林間的淡淡藥氣令他頭暈腦脹,覓了棵頂蓋茂密的大樹竄上,待鹿別駕一行悉數通過,才折返綵棚,殺光了來不及走的,挾持鹿彥清隨後而至。
無殭水閣的藥氣之於狼首,不啻常人面對腐屍糞尿等惡臭,雖是難受,畢竟無害,況且獸化之後,不惟血氣運行加快,連排除藥、毒的能耐,都勝過常人數倍;饒是如此,聶冥途仍在閣外潛伏,直到聽見鹿別駕倒地,這才現身收尾。
「岐聖」伊黃粱是不是此世血甲門的祭血魔君,狼首無法肯定,所以把他們通通逼出來就知道了──
堂堂觀海天門副掌教若死於此間,還搭上一干紫星觀的直傳弟子,伊黃粱縱使處處施恩,武林地位超然,此後也別想有安生日子過。祭血魔君不想毀了這麼好的掩護身份,非得做點什麼不可。而聶冥途等的,就是那一瞬間。
「這塊排骨沒幾兩肉,別浪費了柴火。」聶冥途翻轉癰人,似正找一處落口:
「也罷,當甘蔗啃了罷。分你一條大腿,別說我吃獨食啊。」
「狂徒,還我彥清孩兒!」鹿別駕眥目欲裂,相較於怒極脫口的吼叫,將遞而未遞的七星劍勢爲之一頓,顯是投鼠忌器。
高手對決,最忌首鼠兩端。聶冥途見他右手劍路已封,接着廢其左膀,覷準去路,使勁將鹿彥清一扔。鹿別駕若不肯棄刀,鯊鰭利刃便要貫穿侄兒,況以狼首一擲,非指掌不能化消,鹿別駕更無猶豫,鬼頭刀脫手,掌蓄綿勁順勢圈轉,堪堪將人抄住;見狼首如影隨形,閃電般殺至,已不及回劍,背轉身子護住侄兒,欲以背門硬吃一爪!
千鈞一髮之際,「嗤」的一聲輕薄銳響,聶冥途福至心靈,及時扭頭,一抹刀光掠過頸側耳際,差得分許,便要命中咽喉。
《青狼訣》妖孽般的復原能力,以及獸化後猛然攀升、不遜橫練硬功的防禦之能,使他在戰鬥中不習慣採取守勢──通常一擊得手之後,敵人總會不經意露出破綻,更易取命。狼首非常熱衷於先放點甜頭,而後再連本帶利討回的「印子錢(高利貸)」戰法。
然而,這一道無聲刀勁的凝練,迫使他在收成甜美果實的瞬間,本能地採取迴避。就連狼首,都是等頸間的刺癢飆過,才意識到自己竟棄攻爲守,不覺嗤笑:
正欲扭身撲擊,頸間忽**辣一痛,那髮絲般的搔刮感綻成了起碼一寸深的傷口,順着肌理分裂,勢如破竹;《青狼訣》藥煙未及竄出,滾燙的鮮血已然潑濺而出,聶冥途頓感暈眩,壓緊創口霍然轉身,退向廊間最近的一根楹柱!
而第二刀果然於此際發出。
「嗤」的一響,聶冥途側轉身子,縮於鏤空的欄杆下,右臂暴長,拖過一名搞不清狀況的紫星觀弟子,雖只有單爪,依舊如貓抓小雞般,挾着那人咬斷喉管,骨碌碌地吞飲熱血。
血的營養不及鮮肉,但吸收更快,是激戰中補充精力的不二法門。
白霜霜的刺鼻藥煙刮卷而起,那人的手腳伸出煙團,不住抽搐着,很快就沒了聲息。
烏影一閃,第三、第四刀接連並至,就連旁觀衆人,都能察覺刀者的急迫,似想逼狼首鬆手,卻只做了聶冥途的菜刀。嚓嚓兩聲,卸下一手一腳,聶冥途將殘軀往來人處一送,只撿手臂就口,黃污銳利的犬牙撕下兩口血肉吞嚥,以露出森森白骨的狼籍斷臂擋開第五刀,運勁震退了刀者。
這兔起鶻落的瞬息間,狼首無論攻守進退,左手始終壓緊頸側;非因疼痛,聶冥途對痛楚已沒什麼感覺,而是提醒自己這份恥辱。
祭血魔君的無形刀氣、鹿別駕的七言絕式,都不曾在他的非人之軀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傷痕。這一刀所蓄的內勁遠不及魔君,招式更比不上鹿別駕合一百零八式於一招的驚豔,他有的……到底是什麼,而能無視弱小自身之弱小,展現出壓倒強大的驚人強大?
打從數十年前聖藻池一會,聶冥途已許久許久,不曾有過這種茫然的感覺。
他原以爲是自己感應殺氣,及時避過咽喉要害,細思之下,發現對方或許從一開始,便相中他的頸側,這一刀纔會來得如此精準,順肌理切開,造成既長且深的傷口,形同放血,瞬間離體的巨量血液,連《青狼訣》都差點沒扛住。
聶冥途並不認爲是伊黃粱──甚至祭血魔君──在這裡伏下殺手,專等自己前來。只能認爲藏身黑暗的刀者,專注到了某種境界,所有的隱忍揹負在最恰當的時機,以最無懈可擊的形式具現,結果幾乎要了他的命。
倘若那人自始至終,只想着斷首取命,或許眼下,「聶冥途」三字已是江湖上翻過的另一頁,徒餘一具身首分離的畸屍。
這樣的凝練極其傷神,斷難久持,遑論連出。聶冥途畢生會過無數武者,能達此一境界者寥寥,一擊不中,其後便飛流直下三千尺、因此丟了性命的,數來也有幾個。
果然,其後猱身撲至、搶進煙團的四刀沉穩盡失,內勁不足、火候欠缺的毛病接連浮現,給了狼首補充食糧的餘裕。
「加餐」之後,聶冥途揮散藥煙,「照蜮狼眼」捕捉殘影,廊廡隔着階臺的另一側,似有一抹瘦小身形退入樹影,葉止人靜,幾於同時發生;雖然相隔未遠,卻分不清是男是女,露出的小丬輪廓難以判斷體勢,也看不見刀,至少趨避出招,是受過高人指點的,不容小覷。
他還有幾條誘出此人的毒計,未及施用,腦後兩道刻毒視線電射而至,毋須回頭,也知是鹿別駕。原本在廊間入口癱坐成一團的紫星觀弟子,這時也搖搖晃晃起身,拔劍的鏗響此起彼落,「醉態」可掬,除了人多,仍舊無甚可取。
聶冥途伸出灰白的舌頭,舐了舐乾裂的嘴脣。先佯攻鹿別駕和那個癱人好了,待那名隱身暗處的刀者來救,再──
「大半夜的,吵什麼吵?」一把陌生的喉音,阻斷了狼首的算計。
衆人聞聲轉頭,見一名白面無鬚的儒者,自涼亭後的曲廊行出,聲音雖不大,獨斷的口吻卻滿是煩躁暴烈,帶着一股難以撼動的睥睨與權威,彷佛眼前諸人,全踏在他的領土之上,生殺予奪不過轉眼間耳。
雪貞嫋娜轉身,盈盈拜倒,垂首恭敬道:「驚擾大夫了,請大夫恕罪。」黑暗中的刀者動也不動,只投以注目,權作行禮。鹿別駕神智未失,聞言一凜:「這個醒飽白麪般的胖子,便是一夢谷之主、鼎鼎大名的『岐聖』伊黃粱?」
聶冥途精亮的獸眸死死盯着他,彷佛瞧的是一塊封汁火腿,片刻才「噫」的一聲,垂落肩頭,喃喃低語:「怪了,真不是他。」嘶啞的語聲裡不無失望,竟忘了稍加掩飾。
不是祭血魔君──這個答案,就連狼首都無法自圓其說。
祭血魔君的聲音,與這個忽然冒出的「伊黃粱」並不相同,不過聲音一節,一片竹簧便能輕易變造,本做不得準。祭血魔君的喉音粗啞,然而說話調理明晰,甚可說是好發議論,連罵人都是成套成套的;這伊黃粱雖只寥寥數語,其中各種負面情緒全擠壓成團,堪稱陰陽怪氣,怎麼聽都是兩個人,找不出絲毫相似處。
聶冥途不止耳力、目力驚人,更有野獸般的嗅覺,以氣味辨人,極難防範。祭血魔君身上,沒什麼特別的味道,但「破魂血劍」的屍毒,卻有腐植般的甜膩,聶冥途就靠着這根小辮子逃過幾劫,最後一回雖栽了跟斗,總的來說還是準確的。
不幸的是:無殭水閣內,佈滿刺鼻的藥氣,狼化的敏銳嗅覺在這裡,完全派不上用場。恁聶冥途奮力歙動鼻翼,除了藥味什麼也嗅不着,否則循味尋人,一早把魔君揪了出來。
最令人感到絕望的,是兩人南轅北轍的身形。
伊黃粱雖是個胖子,不同於粗壯結實的魔君,整個人肉呼呼的活像養尊處優的員外郎,偏偏身量又比祭血魔君略高一些,其它如骨相上的微妙差異,在在顯示二者相異,而非是一人喬裝改扮,分飾兩角。
到了這步田地,狼首不禁開始懷疑起,祭血魔君的掩飾身份,說不定是天門紫星觀裡某個楞頭青,趁亂混進人堆裡,卻教老狼把矛頭指向一夢谷,青黃交爍的邪異獸瞳隨之轉向,掃過整排東倒西歪的小道士,目光極是險惡。
鹿別駕不知妖人心中計較,注意力全在小小的歿絲亭中,凝眸細看半晌,脫口道:「你……就是伊黃粱?」伊大夫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是啊,你又是哪個作死的?」身畔雪貞柔聲提醒:「大夫,這位是觀海天門副掌教,鼎鼎大名的鹿別駕鹿真人,來求醫的。」
伊黃粱正眼沒瞧,哼笑:「求醫啊?很好,沒治!回家辦喪事吧你,死文盲!下輩子投胎記得讀點書,別害死你家裡人。滾!」
按說這等無禮言語,換作平日,天門弟子早呼喝成一片,拔刀的拔刀、裹脅的裹脅,渾水摸魚欺男霸女的,也自偷偷摸摸綁了人走,覓處幹那無恥勾當。
可惜在無殭水閣內,一羣人淨是傻笑,連方纔聶冥途活生生吃了個人,也只掀起一小片騷動,沒會兒工夫,現場又是一片寧定。大夥兒似乎忘了爲甚擎刀拏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安和樂利。
鹿別駕隱欲發火,偏生總有個坎兒衝不過,火氣連鼓幾回,始終無法達標,漸漸平息;仗着深湛內功守住靈臺,掐緊了一點清明未失,低聲咕噥:「你……你不是出谷去了?幾時……幾時回來的?我怎麼……本座、本座怎地全沒見你進出?」
伊黃粱冷笑:「我拉屎你見着了麼?如若不然,豈非滿肚子大便?不知所謂,滾!」雪貞柔聲道:「鹿真人有所不知,山谷之後,還有幾條小徑,可供進出。請真人快帶諸位道長離開罷,再待下去,只怕要傷身。」
鹿別駕倒持劍柄,胡亂揉着額角,但頭分明半點也不疼,只是沉得緊。揉了半天未有起色,省起聶冥途還在一旁,放着不管,似乎是件危險的事。至於是怎麼個危險法兒,一時倒也……猛然回神,喃喃道:「我爲……我爲大夫驅逐此獠,請大夫救治……救治我兒……」
鹿彥清與他的關係,雖非極密,在真鵠山倒也不是人盡皆知。所幸紫星觀衆人莫不暈陶陶的,誰也沒聽真切,遑論記在心上,鹿別駕一時失言,只有伊黃粱聽進了耳裡,見那隨後趕至、爲藥氣所染,倚牆大口大口喘息的年輕道人聞言,面色丕變,暗忖:「原來他也知情。」冷哼一聲,拂袖道:「算你有心。三天後,把病患擡到林前,我自會安排童子接引。」
鹿別駕大喜,但雀躍之情轉瞬即逝,又恢復成一片古井無波,連廝殺的念頭都淡了,搖晃起身,挾着鹿彥清,徑往外頭行去。紫星觀的弟子們渾渾噩噩,本能隨師尊而去,就連橫死者都有人拖出殘屍;動作雖遲緩了些,終是散得乾乾淨淨。
聶冥途有青狼之身,仗着暢旺的血氣運行,排除藥浸的能耐數倍於常人,神智未失,然而戾氣畢竟受抑,一時間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走抑或要戰。只聽伊黃粱哼道:「瞧你這副德性……是《青狼訣》邪功吧?傻子才練,豬一般的腦袋。你皮粗肉厚,復原力強,水閣本奈何不了你,但你蠢到去吃肉喝血,那人一身血肉汲滿了藥氣,比臘肉還入味,全教吃進肚裡,內發之物,沒忒容易排出。這下,可暈乎得緊罷?」末兩句語聲輕柔,催人慾眠,果然聶冥途頭重腳輕,大感睏倦。
白麪胖子那雙惺忪的瞇瞇眼,驀地綻出精光,射向黑暗的角落,一抹匹練刀光飛也似的掠出,正中聶冥途的頭部,劈得他仰天倒落,又瞬間翻起,「鏗!」一聲雙刀相擊,斫得火星四濺。
出刀之人被交擊巨力掀翻跟斗,連滾幾圈才撐起,但見一張青白俊臉,神情波瀾不驚,澄亮的星眸透着果敢堅毅,雖削薄頭髮、細瘦的雙手纏滿繃帶,肩臂肌肉卻結實,無半分膏腴,全想象不出,此前他曾殘廢了許多年,正是寄居於一夢谷,養傷復健的阿傻。
而聶冥途藉反震之力掠上牆頭,眨眼消失蹤影,所經處血跡斑斑,宛若潑墨,無論這回阿傻砍中哪一處,傷口比起頸間只深不淺,儘管未能除掉聶冥途,看樣子也夠他受了。
狼首脫離之處,於牆底積聚的血泊中,浸着一柄緋紅色的小巧眉刀,是兩人對擊之後,自聶冥途手中震落。他始終防着阿傻凝力一擊,唯恐骨爪有失,改以刀器因應。
事實證明,聶冥途判斷形勢奇準。若非此刀格住阿傻的攻擊,最後這下凝練之甚,遠遠凌駕於令狼首驚豔的頭一刀,是阿傻記取教訓,亡羊補牢的一記。萬一斬裂骨甲,聶冥途絕無乘勢遁走的機會。
阿傻拾起眉刀,仔細揩淨了血漬,雙手捧上亭階。
「這是替幽凝新鑄的刀身,姑且當它是新的幽凝妖刀罷。」伊黃粱淡淡揮手,驀地雙腿一軟,差點倒下。阿傻眼捷手快,一把將眉刀摜入亭中地面的白玉鋪磚,及時攙住。
雪貞蹙起姣好的柳眉,滿面憂急,衝他打着「道玄津」的手勢:
「帶大夫……去醫廬!」
伊黃粱身子胖大,而雪貞嬌小玲瓏,於搬運一節全然幫不上忙。所幸阿傻雖精瘦,入谷以來飽經鍛鍊,有足夠的氣力,看來伊黃粱向漱玉節誇下海口,三年內令其脫胎換骨,成爲東海最快利的一柄刀,不是說着玩的。伊大夫相當認真地履行承諾,不意今日救得自己一命。
無殭水閣本是雪貞治療痼疾、調養身子之處,就算是她,也非鎮日都待在水閣裡,常是晚飯後於閣內撫琴賞月,插插花、讀讀書之類,好在睡前寧定心神,免生雜夢。雪貞在後進院裡另有閨閣,伊黃粱與阿傻避得遠遠的,等閒並不輕近。
阿傻小心抱着伊黃粱,由曲廊出得水閣,須臾未停,來到大夫平日研丹製藥、操刀續斷的醫廬時,伊黃粱已幾乎陷入昏迷,脣面皆白,冷汗涔涔,白袍腹側滲出血漬。
雪貞熟練地以剪刀剪開衣布,見幽凝刀搠出的傷口之上,覆着一層褐痂,氣味焦臭難聞,隱約透着煎脂般的肉油氣息,驚覺醫廬裡也瀰漫着同樣的味道,丹爐邊的長柄銅鬥外側,回映着一層七彩暈芒,熱氣灼人,像是剛被燒紅如烙鐵,溫度尚未全褪……
她突然明白,大夫是如何在忒短的時間內止血,換上衣袍、改變外型,出現在外敵面前以釋疑。
大夫剛回谷時,非但來不及變裝,還渾身浴血,腹側與背門的金創十分嚴重,是必須立刻縫合止血的程度。
「快……快讓妾身爲您治療!再這樣下去……」少婦見狀,嚇得俏臉煞白,寄居谷內的那名瘖啞少年隨即竄入,腰間佩刀,應是夜巡之際看見人影,無法開聲示警,忙抄武器來救,恰好撞見還未回覆「伊黃粱」身份的大夫。
難得的是少年毫不驚慌,不知是過於冷漠,抑或被悲慘的人生磨去了情緒的起伏,大夫一握他的手,少年便露出恍然之色,體型的差異、身份的不同……似都不足以迷惑他的眼。
是繭,雪貞心想。少年到底是認出了大夫手裡的繭子。「淨焰琉璃功」號稱能改變骨相,應該不包含頭髮指甲、厚繭雞眼這等零碎之處。
大夫與少年的羈絆,俱都建立在這雙手上,兩人心念一同,竭盡所能地使少年枯槁萎縮、形同半死的雙手,成爲與大夫一般,足以化腐朽爲神奇的「操縱生死之手」。荒謬如斯,簡直像從一處極端走向另一頭似的奇想異行,這兩個人卻視作理所當然,毫不懷疑地認真進行着,只能說在「性格古怪」這點,他們就像孿生兄弟般合拍。
爲此之故,他能認出大夫的雙手,似乎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跟在大夫身邊十幾年,雪貞看也看出了心得,判斷傷勢的嚴重性、迅速決定治療之法的決斷力,她自問在絕大多數的醫者之上。畢竟,她所師法的對象,是「血手白心」伊黃粱。
「不……不行!得……得拖住外敵!」大夫阻止了她。「這……這兩人相當棘手,妳們……可別死了。一個都不許離開我!聽到了沒有?」
她與少年對望一眼,嚴肅地點點頭。在這兒,大夫說的話就是聖旨,他若不曾解釋,就代表毋須解釋,除了一體遵行,沒有廢話的餘地。
她原以爲大夫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初步完成傷口的縫合,當大夫好整以暇地現身時,雪貞着實嚇了一大跳。現在,她總算明白了,大夫並未縫合傷口,而是以燒紅的銅鬥壓烙創口止血,然後忍痛更衣易容,才能完成這不可能的演出。炮烙確實是醫經明載的應急止血之法,但以大夫的傷勢,不啻是雪上加霜;勉強施爲的結果,伊黃粱終於撐持不住,暈厥過去。
雪貞摸着他發燙的額頭,明白時間毫釐必爭。
「準備針線刀器,煮水洗滌過包紮用的布條,金創藥備便。」她望着少年,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除了讓他讀懂脣語,其實也是幫助自己寧定心神,以免緊張誤事。「接下來……你要協助我,明白麼?」
少年不是頭一回替大夫打下手。自他入谷,大夫便讓他和雪貞輪流擔任助手,復健上軌道之後,少年從旁協助的次數,甚至超過了雪貞,似乎大夫認爲這對少年的復原頗有幫助。
「我去準備。」少年打着手語。「妳來……弄醒大夫麼?」
伊黃粱的醫術天下無雙,萬一伊黃粱需要治療,誰有資格動他?
當然是他自己。少年頭一次看到大夫自己替自己縫合傷口時,表情令雪貞忍不住「噗哧」一聲,差點笑彎了腰。伊黃粱就算對自己用了麻沸散,依舊能夠操刀;無論是麻藥或魚骨利刃,世上沒有其它人,能如他這般精準控制。
但這次不一樣。
「要刮掉焦肉才能縫合,不用麻沸散,大夫會痛得斷息昏迷;一旦用足劑量,他就不可能醒着。」少婦深吸一口氣,儘量顯得信心滿滿,成竹在胸。
「……這回,我來替他動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