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契丹人的騎兵向我們飛奔而來的時候,“嘣!嘣嘣嘣!”只聽一連串的弓弦聲在身後爆起,“嗖!嗖嗖嗖!”如蝗的箭鏃如同一片烏雲,從我們的頭頂飛過,如此的密集,真的是遮天蔽日,我們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着它們,向契丹騎兵射去。
在牀子弩巨大的威力下,奔在最前面的契丹騎兵紛紛中箭,只頃刻間,耳邊聽着一陣陣奔馬的哀鳴聲,馬上的騎兵也已經人仰馬翻,此起彼伏倒下了一大片。但隨後的契丹人卻根本無視倒地的人馬,奔馳的速度絲毫未減,竟是踏着同伴的身體繼續吼叫着向我們衝了過來。如果說剛纔由於第一次見到殺氣騰騰的契丹鐵騎向我們飛奔而來,還只是緊張與恐懼的話,現在見到契丹人對待自己的同伴也是如此的兇殘,我們感受更深的是一種心寒與膽顫。
乘着契丹鐵騎還未跑進百丈,身後的弓箭手也射出了手中的箭支。雖然殺傷力遠遠不如牀子弩,不過在契丹的鐵騎中,依然還是有數以百計的契丹人被射下馬來。仍然不停留,仍然奮不顧身,馬上契丹人的面目愈發猙獰起來,伴隨着噢噢的吼叫,奔在前面的契丹人把手臂上的駑弓向我們揚了起來。隨着陣中標槍一支支拋出,不及細看是否扎中,視線已經被身邊舉起的旁牌擋住了,下一刻,旁牌上就傳來了一陣陣“鐸鐸”聲,而有一些弩箭則擦着旁牌射了進來,慘嚎聲也隨之而起。
隨着旁牌一放下,我知道該我們出場了,剛剛半蹲下身子,翹起長槍,契丹鐵騎已經到了面前。最前面的旁牌手已經被衝亂了,手中的長槍立刻扎進了一匹戰馬的身軀,悲慘地嘶鳴聲中,戰馬的前蹄高高地揚起,眼珠卻彷彿要裂眶而出,馬上的騎士隨即被拋下馬來,迎接他的是身下聳起的一排排槍尖。
還未等我拔出長槍,另外一騎已經衝到了我的身前,閃着寒光的腰刀已高高地舉起,情急之下,我急忙撒開手中的長槍向一邊滾去,就地抓起一把短槍,還未等我提槍上前,卻見剛纔衝向我的契丹人已經被四、五把長槍挑到了空中,胯下的戰馬早已不見。雙手正痛苦地抓着紮在身上的長槍,被架在半空中的契丹人口鼻中正有大量的鮮血不斷地涌出,而那痛苦、狠毒的目光卻深深影入了我的心中。楞楞地望着上空,卻不知被誰撞了一下,踉蹌了兩步,才驚醒過來,望了望四周,似乎已經亂成一團,根本來不及多看,對上身邊衝過來的契丹騎兵,我急忙揮槍而上,奮力廝殺了起來。
這一撥衝入長槍陣的契丹騎兵還未全部倒下,下一撥又衝了上來。契丹人的鐵騎就如同拍擊岸邊的海浪,一撥接着一撥,久久不曾停息。可是我們的戰陣卻不是海邊的礁石,幾次沖刷下來,早已倒下了一地屍體,剩下的也是東倒西歪,各自爲陣了。而這時陣中那些橫陳的大車卻充分顯示出岩石般的作用,有效地減緩了契丹鐵騎的衝擊速度。並與一排排的牀子弩一起,增大了其衝向中軍的難度。不過在契丹鐵騎的幾次迴旋之下,陣中能夠站立的步兵已經是越來越少了。
早在契丹人前幾次的衝鋒下,雖然仗着靈敏的反應躲開了要害,我仍然被砍殺得遍體鱗傷。武功在這裡似乎失去了功效,你所要面對的是四面八方飛卷而來的敵人和隨時劃出詭異弧線的流鏃,根本沒有時間給你一招一勢地比劃,你只能憑着經驗,憑着感覺去躲閃,去進攻。而殺向對方的招勢,也已經沒有了那些花哨,那些平常練熟了的招式根本就用不上,而是變得更加的直接,更加的血腥。我的手中也已經不知換過了幾種兵器,有長槍、短槍、長刀、腰刀等等,身處血腥的戰場,似乎只是一味地紅着眼睛拼命地廝殺,在這裡比拼的是力量,是速度,是敏捷,好像最主要的卻是運道。
在偶爾間,眼角似乎看到了出現在旁處的趙傑,卻又似乎不像。渾身是血,衣甲不整,面目猙獰,血紅的眼睛怒瞪着,正吼叫着與身邊的契丹人拼死搏殺。早已沒有了一開始的驚慌與懦弱,動作雖然破綻百出,但那絕決的氣勢卻似乎壓過了一切。
四周原本內心都充滿了緊張和恐懼的新兵,當眼看着就一會兒的功夫,身邊的兄弟就一個接着一個倒了下去,每個人都似乎變得瘋狂了起來。對於死亡的恐懼,早已經被無邊的憤怒與滿眼的血腥所取代。
我全力守護在順子的邊上,努力着不被大軍衝散。但就是這樣,順子那邊的情況還是比我要慘烈許多,若不是我在旁邊護了幾下,現在估計已經站不起來了,但隨着契丹人如此無休止地攻擊,我們倒下去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我早已經殺到手腳發軟了,而契丹人卻絲毫不見減少,更是沒有撤退的跡象,一撥一撥從我們身邊衝過去,向中軍衝去。戰事應該早已蔓延到了中軍,我們這裡根本得不到,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的支援。就如同幾隻孤帆在海浪中時隱時現着,最終必將被這肆虐的大海所吞沒。而這一刻也終於降臨了,順子在我背後踉蹌地替我擋下一刀的同時,我眼前出現的鐵錘也越來越大了,疲憊麻木的身軀已經無法做出正確的反應了,我已經沒有了躲避的力量,甚至已經放棄了躲避的想法,從來沒有對死亡如此地渴望,在這血腥殘酷的戰場上經歷了身心的折磨之後,似乎那短暫的解脫是那麼的理所當然。沒讓我等多久,“轟”的一聲,彷彿所有的一切都已離我而去了,耳邊只有一個聲音在響起:“睡吧,睡吧……”
再次醒來,感覺天還未亮,黑漆漆的,好久沒這麼好好地睡一覺了,想翻個身,卻似乎有什麼壓在身上,讓我身體僵了一下,同時鼻子裡嗅到的陣陣血腥氣讓我驟然驚醒,幾乎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氣,猛然從地上彈起。
印入眼簾的,又是一個清晨,層層的烏雲遮住了天邊那抹微弱的光亮,一眼望不到邊的荒野上鋪滿了屍體,還未倒下的戰旗卻已殘破,在寒風中發出“啪啪”的聲音,遠處還有幾匹無主的戰馬徘徊着,久久不願離去,一隻寒鴉從天上飛過,淒厲的叫聲在荒野的上空聲聲迴盪。
望着眼前的一切,我依然懷疑是否還停留在夢中不曾醒來,一樣的清晨,不一樣的戰場。我茫然地掃視着四周,突然注意到在右側的一堆屍體中,正有一小段枯紅的綢子露在了外面,偶爾被風吹過,無助地翻動一下。可就是那一抹殘紅,此時卻引起了我無比的驚恐,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後,我瘋了似地衝了過去,努力扒開上面的屍體。果然在那裡找到了順子,看着那已經血肉模糊,幾乎無法分辨的軀體,我頹然地摔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地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身體,在無聲中淚水潸然而下。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無力地爬到他的身邊,默默地幫他整理着衣衫,盡力擦去他臉上的血污,緩緩將他背在身上後,一步一步跌跌爬爬地離開了這片屍山血海。
來到了鎮子西邊的墳場上,在順子爹媽的墳前,將順子輕輕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口中喃喃地說道:“大伯,大嬸,我把順子給你們帶回來了……”說着說着,趴在地上無聲地抽搐了起來。
把順子埋在了他爹媽的墳旁,我在新起的墳頭前跪坐了下來,往日的一幕幕在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着,似乎沒有悲哀,只有一絲絲無法割捨的留念,直到月上中天,最後望着那一抔黃土,摸了摸系在手臂上血跡斑斑的紅綢子,口中喃喃地說道:“兄弟!一路走好!我會回來看你的。”
等起身離開了墳場,下意識地我又向小鎮走去。小鎮上已經一個活人也沒有了,鎮子上的房屋都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從還閃着火星的木頭上不時傳來“必必剝剝”的聲音,空氣裡瀰漫着焦臭的味道。往日熱鬧的小鎮如今一片死寂。
順着熟悉的道路,不覺中已經停在了倩姐家的門前,看着幾乎完全倒塌的酒肆,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踏過一片瓦礫,走入了往昔那間讓我魂牽夢縈的閨房。房樑已經倒塌,在淡淡的月光下,還能看出屋子裡主人走時的忙亂。雖然這場無情的大火已經把這裡變得一片焦黑,但我仍然能從其中的點點滴滴中憶起曾經的每一次歡聲笑語。閉上了眼,再次把這裡深深地刻入我的腦海,因爲這裡有我太多的美好回憶。
看目前的情況,朝廷的軍隊多半是被契丹人打得退到了南邊。我身上的傷口這時候也已經止血結疤了,但我不會再去南邊找尋軍隊,我現在最迫切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去保州和倩姐團聚。我早已沒有了一開始初聞戰事時的興奮激動,雖然我只經歷了一次,但是這場戰爭卻帶給了我失去親人的痛苦和無盡的厭倦。在廢墟中找尋了一些必要的用品,簡單地清洗整理之後我便向南而去,踏上了去保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