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晨光也格外優待幸運的人,裸金色的熹微如瀑,透過漫漫珠簾灑到針腳精緻的攢金線軟枕畔,萎靡繾綣的溫柔流瀉於微微轉醒的眸際。芙蓉尚帳暖,剔透瑩白的雙肩上吻痕深刻而恣意,似在雪水中盛開的一朵紅藥。傅歆溫暖的鼻息就平緩的撲在耳後,帶着幾分醉人的氣味。傅瑤不敢貪涼,起身披了件碧色水紋紗衣,那是李拓曾說傅歆喜愛的顏色。
傅瑤動作尚輕,眠淺的傅歆卻依然悠悠轉醒,帶着幾分春日裡的懶怠,並無一絲戾氣。傅瑤盈盈一笑,伸手爲他掖了掖被角。纖纖素手,帶着淡淡茉莉香氣,傅歆壞壞一笑,抓過來不輕不重咬了一口。傅瑤佯怒,啐了他一口,眉眼盈盈笑道:“陛下可是欺負臣妾。”
傅歆心下一動,執過她的手細細磨裟。肌理綿軟,五指纖長,撫感不輸素錦的柔滑。正入神處,傅瑤忽而眉心一鎖,抽開手臂被於身後,傅歆掌心空落,只留嫋嫋餘香。傅歆淡淡一笑,攬過傅瑤入懷,眉梢眼角皆是深深的疼惜與嘆惋,不無傷懷地緩緩道:“你可還怪朕?”
傅瑤微微垂首,只將背後玉手縮得更緊,復而緩緩看向傅歆,風平浪靜輕笑道:“怎會?只可惜璞玉容顏不再,不敢污了陛下的眼罷了。”
傅歆濃而粗密的平眉深深一擰,頸上喉結微微顫動,無言地將傅瑤擁緊,輕撫着她的肩,沉下聲來緩緩道:“蕭婕未免也太不穩重,朕本以爲你們姐妹情深,誰知竟這般嫉恨於你。女人的心一旦被妒忌所填滿,可真是可怕!”
傅瑤輕笑,輕輕倒在傅歆懷中,將耳伏在他的胸口處,因憤怒而加快的心律使她微微滿足。報復的快感在櫻紅脣角一閃而過,旋即潤成一抹再溫順不過的笑意,如春風微拂過傅歆的心頭,溫柔道:“陛下寵愛蕭姐姐,姐姐得意些也是有的。”
傅歆微微一愣,旋即望向傅瑤的瞳中有着更深的蜜愛與憐惜,垂首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有些感慨地說:“朕總以爲你是個有氣性的,如今看來你也是溫馴可人。蕭婕在朕面前溫柔殷勤,這次着實驕縱得過分了些。只是她父親手中兵權甚重,她亦沒有大錯。朕…也不好多加苛責。”復頓了頓,覷着傅瑤的神色,見她平和帶笑,頓生了幾分愧疚地寵溺地笑着說:“只好先委屈你了。”
是麼?傅瑤在心裡發問。也許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所有的改變都是出於無可奈何而已,與脾性無干。於是泠然一笑,順勢伏在傅歆膝上,不露痕跡地乖巧說道:“臣妾明白。”
夕梨宮。
鳳鸞春恩車在辰時三刻落轎,靈芝與紫蘭忙拭着淚上前迎接。見風使舵的風氣到了哪裡都是一樣,夕梨宮仿似一夜之間變本加厲的繁盛起來。整排伶俐的宮人垂手而立,內務府孝敬的玉器珍玩、錦衣美婢直晃花了人的眼。奪光炫目的赤金紅寶妃冠從前只覺俗豔,而今傅瑤蓮步上前將它比於頭頂,豔麗的脣微揚,笑得嫣然無方:“好看麼?”
爲首的內監與宮人忙深深跪下,帶着誠惶誠恐的討好諂媚笑道:“貴人美貌,冠子不及您光華萬一。”
傅瑤淺笑,更勝錦繡明光的玉手輕輕拂過繡着玉色荷蓮的錦緞,這樣清高矜貴的花兒,從前自己是最喜歡的。寧折不彎,從不肯向淤濁妥協的氣性竟也在這浮華的泥沼中漸漸消磨。是,她不喜歡這樣的骯髒。只是如果還能重新選擇一次,她還會深陷泥沼,堅定地走向那個讓她淪陷的男子。
那一日她已錯過給皇后請安的時辰,流坤宮是去不得了。壽仙宮花草繁盛,連同傅瑤自己都想不出自己緣何來到此地。也許是太多的疑問與不甘使她移步,太后對她看似關懷備至,卻沒有在落魄之際給她遞過一雙援助的手。
若梓姑姑並不驚訝,只上下打量了傅瑤的衣着後引了她進正殿。壽仙宮並未因爲自己的落魄而改變分毫,龍鍾大氣的燙金匾額古樸依舊,殿中檀木幽香正是那位高權重的老婦所喜愛的氣味。楠木座椅上高凸的鳳紋獰態萬千,昭示了這位當年後宮贏家的野心勃勃。想來自己癡傻,竟會以爲自己與傅歆的把戲真的瞞過了這心機深沉的萬盛之尊。
對待太后,她恨着,卻也不得不敬畏。
傅瑤着着青碧色柳紋繡銀線廣袖長衫,輕提裙裾穩穩邁過光滑沉重的門檻。她曾那樣坦然地承歡膝下,度過在宮中最爲安逸的一段時光,而今只覺錯付東流。太后就是那樣筆直地背對着她負手而立,外袍上浴火重生的血鳳死死睜大了它絢麗的雙目,巧奪天工幾乎以假亂真,不敢逼視。繁複的金線織就的華衣與殿內一貫的清減格格不入,楠木桌几上敞開的梵文佛經瘋狂而可笑。佛怎可度人,太后潛心禮佛,不知是真心存善念,還是罪孽深重的微末救贖。
傅瑤定了定神,依禮上前跪拜,光潔的額頭與地面相撞,發出‘砰’的聲響。壽仙宮太靜,以致有了嫋嫋餘音。傅瑤身子屈着,口中沉穩恭謹道:“臣妾貴人傅氏見過太后娘娘。”
太后冷冷一笑,旋即轉過身來死死盯住傅瑤的身軀,順着鋪地平坦整齊的漢白玉階梯步步而下。她走得極慢,本就疲乏的傅瑤此刻屈着身更覺膝下苦痛,腰身痠麻。太后凌厲的樣子使傅瑤黏煩而厭惡,她討厭這樣的女子,看似婉轉嬌憨,實則最爲陰毒。
終是到了面前,她的足間輕慢地抵着傅瑤跪的疼痛的右膝,帶着幾分居高臨下的玩味。冰而冷的聲線在傅瑤頭頂沉沉響起,夾雜着壽仙宮後園常年鳴起的鐘聲,像極了裝模作樣普度衆生的活菩薩恍然於世,她是那樣假裝着她的善心,假裝着她對傅瑤的疼愛,一旦失勢竟就不聞不問棄如敝履。
太后屏退左右,屈身以一指勾起傅瑤面龐,強迫其與自己對視,尖利細長的赤金護甲死死嵌入傅瑤下頜,清秀的眉間不曾因疼痛而皺起半分,那雙如深井幽邃的眼眸中泠泠劃過冷月般的光,並非挑釁,而是與生俱來的堅毅。太后忽而鬆開了手,狠狠將傅瑤的臉向右撥去,傅瑤面色如常,跪的紋絲不動。
太后忽而冷笑,語氣中有着極力壓低的憤怒:“林笙,哀家從前真是小看了你。歆兒從不會爲了女人行差步錯,哪怕是有着年少情誼的靈妃而今也淡忘了。你想要的榮華富貴哀家給過你,只是你愚蠢守不住罷了。”太后頓了頓,以更深的恨意望向傅瑤的臉,恨不得將她攪碎地厲聲說道:“哀家本想你自生自滅也好,卻不想你這樣狐媚!”
傅瑤頓然擡首渾然一笑,眼中皆是死灰般的沉靜,一字一句說得清晰到殘忍:“太后娘娘坐擁天下,有什麼得不到。而林笙想要的,卻從來沒有得到。”
太后聽得此話,狐疑地覷着傅瑤的面孔,她的規矩還似從前般一絲不錯,清冷疏淡的容色沒了笑意後,連同給人的感覺也是冷清的。傅歆喜歡柔婉的女子,可眼前的那人,即便是柔婉的時候,也是帶着烈性。
傅瑤挺直腰身,擡眸與太后四目相對道:“臣妾所求,是一個正大光明站在陛下身畔的身份。臣妾有幸做過太后娘娘的女兒,而今再做陛下的妃子自然朝野上下議論紛紛,闔宮不得安寧。臣妾雖膽大妄爲,可此事關係陛下聲譽。臣妾雖深受寵眷,內心始終惶恐。臣妾不求太后娘娘庇佑臣妾,只求壽仙宮中滿天神佛賜臣妾一個安樂。”
太后冷冷一笑,覷着傅瑤的目光冷若寒冰,冷哼着道:“難爲你還記得你是哀家的女兒,只是哀家從不曾有你這樣愚蠢而又狐媚的女兒。”
傅瑤恬淡一笑,神色愈加恭謹乖巧:“是,太后娘娘也從未承認過林笙。所以林笙所爲,算不得過分。”
太后一時陷入沉默,沉着面容在傅瑤周身踱來踱去,黑曜色的裙襬微落塵埃,傅瑤恭謹地輕輕用帕子拭掉。太后停下步來,定定注視着傅瑤的臉。傅瑤心中漸漸安定下來,太后肯考慮她的說法,就已成功了大半。傅瑤不需要太后再像從前那般與自己做戲,只需一點點的垂憐,她就可以靠着傅歆的點滴恩寵度日。
良久,太后微微一笑,淡淡道:“若梓,扶瑤貴人起來。”
跪了太久,身子痠痛地厲害,以致傅瑤起身那刻身子趔踞了片刻,連忙順着若梓的攙扶直起身來,恭謹道:“臣妾謝太后垂憐。”
太后並無笑意地背身離開,傅瑤亦不敢妄動,只是直直立着。眼瞧着太后的身影漸沒入寢殿,才聽得其懶懶丟下一語:“傅瑤,哀家如你所願。”
傅瑤深深下拜,恭送太后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