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清晨, 傅歆再度來見傅瑤。
這七日裡傅歆縱情宴飲,更是夜夜召幸嬪妃。其中尤以蕭婕爲首,懷了身孕的趙淇貞也是日日看望, 極爲體貼。與傅瑤一向交好的樑婉怡卻是受了冷落, 一直不得見天顏。
傅瑤晨起梳洗, 身上的傷已好了大半。傅歆的駕臨卻並未使她展露笑靨, 面無血色地枯坐於落了塵霜的雕花銅鏡前怔怔發愣, 一言不出。傅歆見不慣她這副樣子,又不願二人太僵,只有些惱怒地低頭喝着茶水。
良久, 傅歆有些耐不住地冷哼一聲道:“你這個樣子像什麼話。”
傅瑤的眸中並無一絲波瀾,語氣也似深潭般冰冷單調:“臣妾喪子心痛, 若陛下要調笑, 臣妾沒有心情。”
傅歆眉頭緊皺, 怒意頓生道:“沒有心情?你是在爲你的孩子傷心,還是在爲朕沒有處罰蕭婕怨恨, 你心中有數。”
傅瑤面如死灰,更像是執意要與傅歆作對的毫無情緒的抵抗:“臣妾不敢怨恨陛下。臣妾只知陛下寡恩、不可依靠,連沒了孩子都不心疼,所以臣妾只能自己傷心。”
傅歆怒極反笑:“你傷心,就連后妃之德都忘了?”
傅瑤淒冷一笑反問道:“昔日臣妾受陛下盛寵時也不曾循規蹈矩, 陛下從不求全責備。今日卻與臣妾說起后妃之德, 焉知不是彌子瑕失了衛靈公的寵愛, 陛下心變的緣故?”
傅歆怒意不減, 多年的隱忍使他剋制住了上前掌摑她的衝動, 其實終究還是捨不得,言語中也有了幾分難過:“朕從前真是太寵愛你了, 竟教得你這樣無法無天,說些好男風的衛靈公的風流事來膈應朕。你的性子,還是那麼倔強,絲毫不肯將就。”傅歆緩了口氣,起身從背後擁住鏡中映出的清冷的身軀,有些疲軟的真誠:“你若能看得開些,朕與你的情分,還似從前一樣。”見傅瑤還似老僧坐定般麻木,又貼近了幾許,溫熱的鼻息已然撲在了傅瑤耳後:“可好?”
傅瑤不動聲色將傅歆推遠,拒絕與他的每一寸接觸:“臣妾受不起陛下這樣的低聲下氣。”
傅歆面上的溫情一掃而空,蹙眉冷聲道:“你這是不願意了?”
傅瑤轉過身去只給了傅歆一個冷冰冰的背面:“是,臣妾不認爲破鏡還能重圓。”
傅歆面目冰冷地憤然離了幾步,蹙着眉拂袖狠狠斥道:“瑤嬪,你別太放肆。別忘了,朕可是皇帝!”
傅瑤轉過身來,動作行雲流水爲傅歆福了一禮面無血色清冷道:“陛下勞累,可回凝露殿去。趙妹妹體貼,有她照顧陛下,陛下舒心,臣妾放心。”
傅歆垂眸苦笑,望向傅瑤的眼神極其複雜而晦澀,他向來懂得光的背後是陰影,在面對她時卻忘了斜光到曉穿朱戶的溫存過後也是雪後寒。傅瑤的冷傲凍結了他的光源,沉思過後終究是沒能再說出隻言片語。
傅歆說:“擺駕凝露殿。”
戌時三刻,夕梨宮。
靈芝急急從外頭跑了來,難得面上有喜色。傅瑤低垂着眸子無精打采道:“怎麼了?”
靈芝的小臉紅撲撲,輕輕附在傅瑤耳旁小聲道:“小姐,是允王想要約見。”
傅瑤淡淡一笑,憶起那個夜色中俊秀的與湖光山色融爲一體的清貴,看似稚氣未脫卻肯豁出身子來保護自己的傻小子。他便是那濁世中難尋的一腔熱血,在四面楚歌時給了她支撐的溫度。
誰又肯去拒絕能讓自己快樂的人呢?譬如傅歆也許正與趙淇貞敘着情分,她也想去赴那場早已過了期的星空之約。如果快樂是做給別人看的,那她與傅歆此刻誰又能說自己不快樂。
傅瑤着了常服去了淨初池。
彼時正是一月裡,早無了初約時的水光瀲灩,光潔淨透的冰面生着氤氳寒氣,似是帶着淚意的迷濛。今日大霧,白玉拱橋那頭的長身而立的傅鈺置身塵霧,一襲白衣有如童稚又似謫仙的純淨清明。他朝着傅瑤所在的地方微微一笑,恰似月明雲開。
傅瑤遠遠瞭望,傅鈺眉開眼笑向她奔跑而來。身側吹過的疾風徐徐蕩起他腰間的環珮與輕而薄的衣抉,在冬日裡的寒夜裡有些單薄的銳氣。那日在大殿之上情形危急,她尚未好好地看清他。這世間怎會有這樣好看的男子,丰神俊朗可與日月爭華。
傅鈺跑的有些汗津津,面色有些潮紅更顯得肌膚白皙瑩潤,晶亮亮的眸子望着傅瑤真心喜樂:“傅鈺見過瑤姐姐,姐姐可大好了?”
傅瑤輕輕一笑道:“多謝允王關心,本宮已大好。”
傅鈺展顏一笑,齊整潔白的齒極爲好看:“傅鈺叫瑤姐姐來,什麼也不想勸姐姐,只想兌現當時與姐姐的約定。”又是狡猾一笑:“姐姐當時跑了,害得我在池邊等了一夜,今日可要好好補償鈺兒纔是。”
傅瑤似是有所動容,凍結了幾日的心一下暖了下來。她只顧着與傅歆的巫山雲雨,全然忘記了與傅鈺這孩子的約定。他傻傻等了一夜定是又冷又餓,卻絲毫不去怨恨責怪。她自認對傅歆愛的毫無保留,卻也在狠狠地計較得失,才惹得今日相看兩相厭,可愛人之心若真能寬大至此,所受的傷痕又該掩於何處?
傅鈺見傅瑤又不說話,便吐着舌頭擠着眼睛做了個鬼臉兒猛地在傅瑤面前一閃而過,只駭地傅瑤像個孩子一般失聲尖叫討饒。傅瑤也不知爲什麼,她與傅鈺所識時日尚短,卻每每相伴都是愉悅。傅鈺見傅瑤並不真惱,膽子也大了起來,執了一小捧極爲潔淨的雪來偷偷擲在傅瑤身後,傅瑤詭秘一笑,一個不留神捉了傅鈺來使勁癢癢,二人小鬧成一團。靈芝怕傅瑤着涼,這才作罷。
傅瑤活動過後,身子也不再冷了,蒼白的面容也有了幾分血色煞是好看。傅鈺一時看得呆了,傅瑤微微撇過頭去看那池中的雪景,霧凇沆碭不輸落霞孤鶩的秋水長天。伸出手去想留住晶瑩飄落的飛雪,卻極爲脆弱地夭折在了溫熱的掌心。傅瑤輕聲一嘆,有些東西終究是留不住的麼?
傅鈺好似看穿了傅瑤的心思,收起了方纔的冒失笑逗,上前迎着入掌即化的飛雪淡笑道:“其實也未必留不住,炙熱的炭火靠近得以取暖,可若置身其中便會粉身碎骨。晶瑩的飛雪將它困頓在掌心,終究是走向灰飛煙滅。男女之情也是一樣,若太在乎,太求全責備,反倒得不償失。”
傅瑤驚訝於傅鈺小小年紀便懂得這樣的道理:“允王怎會知曉這些?”
傅鈺忽而慘淡一笑:“我的母妃,是父王一生最愛的女子。她清冷,矜貴,擁有着後宮佳麗望塵莫及的美貌,得父王十幾年來專房之寵。她其實是個很大度的女人,她可以忍受父王的一切缺陷,卻唯獨不能容忍他對她有所欺瞞。”傅鈺垂下眼斂,哀傷道:“我始終相信父王是愛着母妃的,他只是還不懂得怎麼去愛一個人。母妃一生活得清醒透徹,卻唯獨在父王的猜忌和不信任中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以致再也生無可戀。”
傅瑤蹙眉問道:“那逝去的東西便再也回不來了麼?”
傅鈺從往事的傷痛中回過神來,溫潤一笑道:“沒有生與死的距離,就沒有逝去。”
傅瑤心下一動,恬淡笑道:“允王信誓旦旦,如何證明呢?”
傅鈺靠近傅瑤,一縷梅香令人心絃意動,美好得令他貪戀,溫柔輕聲道:“你等等,我去兌現諾言。”
傅瑤微微頷首,笑得清潤動人。
須臾,伴着有如仙樂清婉淋漓的笛音,從身後緩緩飛來漫天流螢。碧瑩瑩的閃着微光飄搖而舞,一霎間照亮了整片天穹。傅鈺便從背後奏笛款款而來,伴着寒夜的涼風與蔥翠如玉的青松,風姿更比那挺且直的青松更甚頎長秀立。那流螢好似通得人性,隨着傅鈺的笛音輕輕曼曼,是月色下一片燦爛的銀妝。傅瑤緩緩張開雙臂,任輕而閃爍的流螢落與她的發間,掌心,不去掌控,流螢自親暱與其相伴左右,裝點了雪景中華麗的綺夢。傅鈺一曲吹罷,白玉笛子清潤生光,卻不如眼前人的面龐美好,他想趁她閉目時輕輕吻住她的美目,傅歆能夠擁有她,是他唯一的豔羨。
傅瑤緩緩凝眸,是啊,沒有生與死的距離,就不算逝去。最好的星空恰在眼前,總以爲無法逆轉的感情是否也真有了轉機?她與傅歆,不就恰與那蘭妃與先帝,一生伉儷情深相愛太過,如何都要執着於並無意義的答案。寧願爭吵也不願信任,哪怕分崩析離都不願低頭認輸。其實誰又是勝者,只要愛了,沒有人會逃得了滿盤皆輸。
傅鈺朝着流瀉而下的月光輕輕爲傅瑤披上披風,帶着一份淺淺的遺憾道:“世事萬物皆有它的命數,有些東西,我可能註定一輩子都得不到了,譬如畢生所愛與鐵馬冰河。”又淡淡釋然一笑:“願你能明白我的用心,我並不在意皇兄與你的感情究竟有幾分真心,我只願你日後平安喜樂,歲歲年年常相見。”
傅瑤清潤一笑,傅鈺的善意與機敏使她感到貼心,忽而反應過什麼來急急道:“瞎說什麼?允王丰神玉立,來日定會心想事成,畢生所愛與鐵馬冰河定能收入囊中。”
傅鈺自嘲一笑,命靈芝帶了傅瑤回去好生歇息,轉身漸漸沒入無邊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