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情深不壽

傅瑤很難不去回憶那些太過紛繁與沉痛的過往, 沉沉昏睡的三日裡,那人的笑顏彷彿近在眼前,而當她伸手觸碰時又化爲烏有。她也辨不清他的面容是真是假, 總覺着他的手就將自己緊握, 轉而又去投入了南昧婕妤的溫柔鄉。還有漆黑背景下的蕭婕死死盯住了她的眼瞳, 皓腕間一把鋒利的匕首閃着銀光。以白練懸樑而死的趙淇貞, 笞打的變了形的曲采女, 絕望以身擊柱的楚氏,都令她彷彿墮入了無邊的迷夢裡。

傅瑤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的雙手竟沾染了這樣許多的鮮血。

再次醒來已是三日後的一個晌午, 靈芝正將方纔涼透了的午膳收好。傅瑤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平坦的小腹,生命的終結讓她不可抑制地悲拗。即便使她自己下的手, 她葬送了她與她愛的男人的骨肉, 也不可避免的心生哀涼。靈芝見傅瑤醒了激動地直掉淚珠:“小姐, 你怎麼那麼傻啊。陛下一時氣話,你又何必與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傅瑤緩緩用手撫着身下的錦單, 繁複華麗的暗紋彷彿鮮血淋漓,終是忍不住地淚水傾盆而下。她緊緊揪着錦被一角將自己裹得極爲嚴實,身子亦是悲痛到顫抖不已:“靈芝,即便我殺了我與他的孩子,他還是沒有來過是不是。”

她親手殺了他們的孩子, 是他說過不要了。是啊, 他不要了, 不要孩子, 也不要她。那隻帶着血的玉簪已擦拭潔淨放於她最愛的匣子裡, 可她再也不會戴了。她最好的少女年華都被自己的狠辣給葬送,她孑然一身地留着那年她與他相遇梅園的心境又有何用。玉碎瓦存, 是啊,再也不會戴了。

黯淡的晨光總是太容易磋磨人的心性和容顏,靈芝即便用盡全力去緊緊擁住傅瑤也不能將她的疼痛減去半分。一襲青衣的傅鈺從殿外不顧一切地進了殿來,幾日未見他竟也憔悴如斯。幾步上前緊緊握住了傅瑤冰冷的手,蹙着眉反覆地揉搓着想給她些本不敢奢求的溫度。傅鈺黑曜一般的瞳眸下滿是殫精竭慮的烏青,她傷痛的日子裡,他卻都能感同身受。是誰總在熄了燈的夜色裡靜靜凝望,卻又是誰最後陪你看着黎明來臨前的黑暗天光。自古同苦與同樂之人,向來不能兩全。

傅瑤冰冷的淚珠停滯在瘦削的腮邊,望着傅鈺的眸子裡是隔岸觀火的迷濛。她輕輕撫了撫他濃黑若墨的髮絲,有些癡癡地啞着聲音問道:“我還沒有問過你,你怎知我這一生最難以忘懷的情致,便是那夜的星河?”

傅鈺的容顏英挺俊逸得幾乎耀花了傅瑤的眼眸,笑意似小舟下徜徉的湖水般安靜澄澈。原來這樣清淺的微香也能令人心生安定,他輕輕讓她靠在自己肩頭,緩緩開口道:“其實那夜,賀明軒向你求娶時,我也在淨初池。”

傅瑤有過一絲怔忡,復而嘆息道:“那夜的月色極美,見證的三人卻已物是人非。”

傅鈺眼中的疼惜輕易流瀉而出:“那夜你笑得美過月色,我卻還是個孩子。這些年來很多時候我都在想,若有一天你是我的該多好。瑤兒,我唯一羨慕皇兄,是他可以擁你入懷。”又是輕輕一頓道:“可如今,我誰都不羨慕了。我曾有那麼一刻如願輕輕擁住了你,已是我畢生不可得的運氣。”

傅瑤心下一悸,慢慢從他懷中抽離,蹙眉道:“傅鈺,我會害死你的。”

傅鈺輕輕一笑,繞過了方纔的話題,一雙眸子極爲清亮:“瑤兒,你要記得,若一個人傷害了他愛的人,那決計比被傷的那人更痛。”

往後的日子裡,傅鈺常常來與她作伴。有什麼可怕的呢?傅歆專寵南昧婕妤已到了一種如癡如狂的境地,決計不會踏進夕梨宮一步。有時傅瑤也想,長日的陪伴能否令傅鈺在她心中存在方寸之地,卻始終未能如願。她的夢裡,終究唯有傅歆到訪。

錦嬪的身孕約有五月時,已是初冬時節。太后對南昧婕妤專寵一事多有不滿,令了各宮嬪妃一同前往體元殿赴宴。靈芝爲傅瑤挑擇着衣裳,一目望去琉璃幻彩奪目萬分。傅瑤只淡淡笑道:“何必那樣上心,左右他心裡只有南昧婕妤罷了。”

靈芝眼角的笑意不減:“小姐今日好好打扮,陛下定會回心轉意。”

傅瑤的面色極爲冷淡:“若他對我的心思只是一時之趣,我又何必去以色侍人的討好他。從前我再怎樣也不過是爲着他對我心思不同旁人,浪子回頭有什麼稀罕,癡心不改才稱得上珍貴。”

靈芝蹙眉勸道:“陛下是最不可能癡心不改之人吶。”

傅瑤雙手掩面,只感覺深深的疲累。說過放下了,可其實付出了心血後再談放下談何容易,感情之事最是覆水難收:“是,但我多盼着他能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另有苦衷。我從前以爲我得到了他的真心,而今我竟發現他根本沒有真心。所以哪怕我再姿容豔豔,在他眼中也不過是東施效顰的跳樑小醜罷了。”

體元殿。

樑婉怡早已爲傅瑤斟滿了葡萄美酒,幾杯下肚傅瑤已有了三分醉意。懷着胎的錦嬪亦是興致不高,卻是產子後的蕭婕風姿絲毫未減,身量纖纖膚如凝脂。太后嘉賞她爲皇家誕育子嗣,賜黃金千兩。

良久,傅歆才攜着萬千榮寵的南昧婕妤姍姍來遲。蕭婕從不畏傅歆更爲恩寵與誰,一身橘紅繡金鑾曳地宮裝襯得其更爲千嬌百媚,光華萬丈不輸南昧婕妤半分。執了杯葡萄美酒盈然起身嬌笑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傅歆疑惑地覷了她一眼:“你有何喜?”

蕭婕面上的笑容更盛:“回陛下,二皇子端兒與二公主安樂身子康健。皆是仰仗了陛下的福氣纔是,陛下的子女平安,陛下千秋有後令人歡欣鼓舞。所以臣妾特敬陛下一杯,來爲陛下賀喜。”

傅歆難得淡淡的笑了一聲,卻忽略了蕭婕舉起的杯盞直挺挺地牽着南昧婕妤坐上正座。南昧婕妤半推半就地嬌聲低吟:“臣妾身份卑賤,只怕不合禮數吧?”

傅歆的面頰有些微微泛着潮紅,眼神卻是空洞,口中的語氣是極爲溫柔的沉溺:“依柔,來陪着朕。”

衆嬪妃皆是屏住了呼吸見傅歆極爲溫柔地將南昧婕妤抱上身來,緊緊擁着她忘情到幾乎不能自已。太后此時進了殿來,一雙鳳目怒火沖天,登時厲聲打斷二人的糾纏:“賤人!都已經狐媚到大家夥兒跟前了麼?還不趕緊滾下來,體元殿由着你這般狐媚還成了什麼樣子!”

南昧婕妤一雙美目噙滿了淚水,楚楚可憐望向傅歆的神情太過無辜:“陛下。都是臣妾的錯,獨霸了陛下的寵愛,令太后娘娘對臣妾不滿。臣妾,臣妾真是罪該萬死。”說罷便從傅歆身上下來跪地嚶嚶哭泣。南昧婕妤的離開好似令傅歆進入了一種極爲暴躁的境地,登時擡起衣袖將桌几上的碗盤杯具掃了一地。瓷器破碎的尖刻聲響似一把利刃一下下劃在傅瑤心上,刀刀割人心脈。

傅歆對氣性的自制愈來愈差,一怒而下竟將整張檀木桌几掀翻。南昧婕妤的淚好似匯成了一條蜿蜒不斷的溪流,蹲在一旁抱住瘦弱的身子軟軟道:“陛下…依柔好怕。”

太后看得怒到幾乎癲狂,上前狠狠給了南昧婕妤一記耳光:“你不過是波斯送來的一件貢品,也配陪着聖上坐在上座!”

南昧婕妤面上的委屈更甚,摑紅了的面頰令她更爲楚楚:“陛下…既然無論依柔怎麼做都不能得到太后娘娘的諒解,那依柔不若死了算了。”說罷執起地上一尖利碎片,轉瞬將左腕割得血流不止。

南昧婕妤的身子本就柔弱,這一下子更是惹得她面色青白。傅歆忙幾步上前緊緊將她擁在懷裡,眼疾手快的撕下了衣襟上的一縷耀眼的明黃雲錦飛速爲她包紮。傅瑤目不轉睛的看着他爲她失去理智,只默默飲下面前的一杯美酒。酒氣甜香醉人,後勁卻是極大。她曾沉溺於甜膩而危險的帝王之愛,而如今淚意迷濛雙眼時,他緊張地快要落淚的人卻不是她。

傅歆往日的理智全然不再,隻眼眶通紅地瘋狂喊道:“太醫呢?若救不回依柔,朕要讓整個太醫院的人陪葬!”

南昧婕妤眼角的淚光似鮫珠一般晶瑩通透,白得近乎透明的皓腕還在不注地流着血。每流一寸,傅歆面上的疼惜就又多一分,直至他再次喪失了理智。他緩緩站起身來,以最爲惡毒的目光冷冷逼向太后:“母后,不要再傷害依柔!”

太后從不是軟弱之人,冷笑着褪下腕上跟隨她多年的楠木珠子手串,轉瞬帶着木香的佛珠散落一地。她亦冷冷逼向傅歆,不輸半分氣勢:“你若再爲了那賤人行差步錯,她便如這珠子一般,再寶貝也只能爲你的愚蠢陪葬!”

傅瑤笑得淒冷,只感覺心死得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