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紅葉落了滿地。
長雲宮很冷。
其中有處宮殿,紅牆碧瓦,一眼可見的華美。深色的木門上掛着古銅大鎖, 竟奇異地顯出凋零的美感。
鎖着的宮殿, 卻是窗扇大開, 瑟瑟的秋風帶着無邊寒意涌入。
窗扇後, 立着一身白衣的男孩。男孩目光遠眺, 掠過高高的宮牆,看天邊成排的鴻雁飛過,他彷彿看到了它們的終點。
在遙遠的地方, 溫暖如春。
男孩的面色比身上的白衣更白上幾分,因寒冷皮膚凍成冷白色, 恍惚一眼看去, 更像是一具冰冷的屍身。
在華美寒涼的宮殿裡, 殘敗到了極點。
周景淵倒希望自己就這麼死了。
偏偏殿內燒出濃煙的暖爐又半死不活地吊着他。
幾日前,燒的迷糊時女子的哭聲還在耳旁迴盪, 從記事起不知聽過多少次。
“室內都燒着暖爐,淵兒還是凍着了,高熱不退,陛下,我們的淵兒怎麼辦吶, 她是臣妾的命啊……”
一聲聲哀切地陛下, 年輕的帝王即使滿面不耐, 目光落在榻上毫無生氣的男孩身上時, 還是浮上了複雜的憐惜。
“淵兒會沒事的……”
但周景淵知道, 他永遠不會沒事。
只有死亡將近的那一刻,是溫暖的。
周景淵伸手抓住落在窗扇上的蝶, 緩緩攏進掌心。
蝶翼不斷扇過掌心,那個同樣弱小的生命,頑強的驚人,掙扎着從冷白的微鬆的指縫中飛出。
身後暖爐不多的熱氣在寒風裡幾乎散盡,劣質的碳料燒出一陣陣的嗆鼻的濃煙。只有站在風不斷吹來的地方,周景淵才覺得喉口能稍呼吸。
這麼看來,他也還是想活着的。
畢竟他那滿腦情愛已經瘋了的母妃怕是不知道,比起寒冷濃煙更能要他的命。
周景淵輕輕呵笑,笑得咳起來,胸中牽扯的疼,這麼疼還是想活着。
可沒人相信她的母妃瘋了。
宮裡的淑妃娘娘,換上華美的服飾,梳妝妥帖,笑意溫婉,哪裡像是瘋了。反倒是他,從出生就像是受到過詛咒,體弱多病,能活下來就出乎所有人意料了。
沒有人知道,封閉的宮殿裡,脫下華服後的女子,面容扭曲,掐着他的臉一聲聲質問,“爲什麼我那麼努力的生下你,他還是不肯多看看我。他只看得到那個賤人和她生的孩子,你呢?你不也是他的孩子嗎,你怎麼那麼沒用,他爲什麼不多來看看我,我們重新有個健康的孩子不好嗎?”
她又像想到什麼,驚恐出聲:“不不不——還是生病的孩子好,你一生病,他就來了。”
於是,他便是常年病着的。病到說不出話,他就是宮廷裡的二皇子,父皇來了,太醫來了。
周景淵以爲以後就這樣了。
冬日來了,帶來細細的雪,在寒冷的環境裡,即使再小的雪不停地下,也能讓世界變成白色。
周景淵最喜歡也最喜歡的白色。
乾乾淨淨,真冷啊。
小小的周景淵縮在寬大的宮殿一角,努力抱住自己,漠然地看着殿門被打開。
一個全然陌生的女子走進來,他聽到她柔聲說:“長雲宮坐南朝北,不適合這孩子養病,去我春華宮養着吧。”
此後的三年,是周景淵最快樂的日子。
他知道了同樣的紅牆碧瓦里,可以是四季溫暖的。秋日的落葉可以不是殘敗的,而是火紅成一片,看着都暖和的。暖爐也可以又暖和又不會有嗆人的濃煙。
他還知道了,那個接走他的女子他要喚她“母后”。
她是後宮之主,皇后娘娘,他父皇真正愛的女人。
他母妃折磨他折磨自己得來的帝王屈尊降貴的一眼,在春華宮裡,是最平常的東西。
皇后和父皇也有一個孩子,名景安,比他年長。但周景淵從來不喚周景安兄長,也從來不對他笑。
周景淵只會把最喜歡的新得的木劍遞給周景安,看他冷漠地盯着他,然後皇后恰巧進來,斥責周景安“不要欺負淵兒”。
周景淵會纏着父皇母后,在他們懷裡撒嬌,佔去周景安的位子,挑釁地瞥他。雖然周景安只不屑地冷嗤。
一年後,春華宮又多了個表姑娘,陳月儀。周景淵也不喜歡她,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自己,一樣可憐。
他冷眼看陳月儀跟在周景安身後一聲聲喚:“兄長。”
長大後的周景淵才知道,有個詞叫做“跳樑小醜”。
那時的他當是。
但若重來一遍,他還是樂意這麼做。
誰讓他知道了,他是母妃設計父皇后偷生下來的孩子,而周景安,帶着愛、祈盼和祝福降生。
周景安有健康的體魄,有溫柔美好的母后,有對他雖嚴厲但真正疼愛的父皇。
他呢,什麼都沒有,靠着一點的憐惜和不忍活下來。
即使這樣,在春華宮三年後,憐惜和不忍也消失了。
溫柔美好會對他噓寒問暖的皇后瘋了,他又回到了死寂寒冷的長雲宮。
卻不想,他會在長雲宮看到陳月儀。
他聽過無數次的女孩喚“兄長”的聲音,滿是恐懼,“我不要死,我聽你的話,你給我解藥,我幫你下毒。”
周景淵聽得發笑,長在陰暗裡,靠憐憫生根的孩子多可怕。
笑着笑着,周景淵咳嗽起來,咳得嘴裡大口大口嘔血,昏死過去。他最後記得,他的眼淚是冷的。
周景淵再次醒來時,看到的是冷怒的帝王,因痛失所愛眼眶通紅,手死死掐着淑妃的脖頸。
淑妃面上還有不解,甚至沒有求饒,在最後一刻,帝王鬆手了,看周景淵一眼後面無表情地走出長雲宮。
此後數年,周景淵才明瞭那一眼的意思,明瞭什麼是帝王無情。
帝王封淑妃爲淑貴妃,給她無上榮寵,爲她遍尋名醫醫治,甚至給淑妃的兒子地位和權力,讓人一度以爲帝王是要立他爲太子。
終於有一次,周景淵遠遠看着淑貴妃貪戀地依偎在帝王身側,他忍不住作嘔。
周景淵求了帝王去江南養病。
帝王沉默許久,在周景淵以爲他不會同意時,帝王按着他的肩低嘆出聲。
周景淵去了江南,水秀山青,鍾靈毓秀的山水之地。
周景淵前半生的快樂在春華宮,後來他回想,他後半生的快樂在江南。
江南多雨,尤其夏天,多暴雨。
周景淵在一處山莊,他憑欄獨立,執一書卷在手。
天突然暗了,烏雲壓頂,暴雨說來就來,周景淵聽雷雨炸響,奇異覺出種天地俱蕩的喧鬧來。
綺麗的顏色就是在此時撞入他的視野的。小廝領着衣衫半溼的女子站到廊下,爲難地同他稟告。是在山中遇暴雨,馬車陷進泥裡,請求暫時避雨的。
周景淵擡眼看去,女子也正偷眼打量他。女子正對上他的目光,對視了片刻方呆呆地垂眼,臉頰連脖頸一併通紅,又強撐着擡眼看他,禮貌地衝他福了福身。
周景淵神情冷淡地轉身走了。
他的舉動似乎讓人不能理解,好一會兒他才聽女子柔婉的聲音傳來,“多謝公子。”
周景淵執書的手不覺收緊。剛剛看的書頁上有一詞“人間殊色”,形容那冒雨闖進來的女子恰如其是。
夏日暴雨來的快去的也快,這場雨卻斷斷續續下了很久。
第二日午時方歇。周景淵走出屋門,意外見着在花廳的女子,竟然還在。
女子見到他比昨日鎮定許多,福身一禮後道:“奴家是秦氏女,叨擾公子還望見諒。”
秦襄玥的臉又染上了粉,“奴家的馬病了,馬車走不了……”她咬了咬脣,“可否請公子賣一匹馬給我?”
“山莊裡沒有馬車。”周景淵聽到自己這麼說。
明明山莊裡有好幾匹馬,話出口周景淵愣了愣,見女子臉色黯然下來,又道:“山莊很大,你們可以暫住。”
秦襄玥含笑道謝。
花廳裡的各色百花竟不及她一笑。
周景淵想自己是瘋了。
之後的幾日他都有意避開女子,見到人也冷淡地走開。他看到她的眼眸微彎似想對他笑,可內心的悸動忽然讓周景淵害怕,他仿若不見,徑直走過。
卻在錯身而過看到她眼底的黯然時莫名心疼,“山莊裡有很多藏書。”
意思是她若無聊可以去看看。
女子顯然是聽懂了,眼又彎起來。
那時的周景淵忘了,藏書閣是他最喜的幾乎日日都去的地方,他竟這般委婉地把“秦氏女”拉進了自己的世界。
時間一天天過去,秦襄玥不得不走了,儘管她十分喜歡這個江南煙雨裡的山莊,她……很喜歡那個沉默蒼白的男子。
秦襄玥走的那日,周景淵在山莊最高的樓臺,靜靜地注視着那輛馬車行在蜿蜒地窄道上,隱沒進羣山。
他無聲呢喃只有風聽的到。
“玥兒。”
昨日藏書閣裡,他沒什麼精神地趴在桌案上睡去。恍惚聽見開門聲,有人極小心地走近,周景淵聞到了熟悉的香氣。
她淺淺地在他脣上吻了一下。
周景淵聽到她低低的話語,“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叫玥兒,這次來是因家中的命令嫁給一個男子……我要走了……”
周景淵始終沒有睜眼。
秦氏女,玥兒,江南山地,嫁人,聯繫京中傳來的消息以及幾日的暗探。
楚國公主,秦襄玥。即將嫁給驍勇善戰的衛王殿下。
多好多好呀……他若不是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多好呀。
周景淵不知道,秦襄玥也在想着。
做魏國瑞王是不是不開心呀,他能多笑笑多好呀……
周景淵沒有刻意去打探秦襄玥的消息,但關於他們的傳言也傳到了江南。
衛王殿下丰神俊朗,楚國公主無雙麗色,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人。
周景淵想,這樣也好。
他不願承認他心底滋生繚繞的陰暗,叫囂着周景安沒有活着多好。
直到京中傳來消息,衛王妃替衛王擋刺客深受重傷。周景淵看着傳來的密報裡察探到的真相沉默了許久,心底的陰暗壓不住涌到腦海裡。
他珍之必重捨不得碰的人周景安卻要她死?雖然後來不知爲何周景安又放棄了殺她。
周景淵回到了楚國皇城。
他迫不及待安排了與秦襄玥在宮中的偶遇。她氣色很好,看起來已經沒有大礙了,只是,很陌生。
周景淵以爲是匆匆一眼自己看錯了,但三日後的馬場,秦襄玥似乎真的變了。
她的目光復雜了許多,看着人再沒有澄澈的羞意,且她似乎真的愛上了周景安。
看着周景安被他安排來做掩護的刺客所傷,秦襄玥眼裡有藏起來的痛。這種痛,周景淵自己最熟悉了……他狼狽地趴在馬背上,他也覺得痛。
但最痛的,是眼睜睜見秦襄玥被陳月儀推出窗外,抓着的布匹承受不住重量斷裂的時候。
冷沉沉的水徹底淹沒了她,記憶裡那個初見讓他驚歎“殊色”的女子再也沒有了。
周景淵在侍從驚恐的眼裡,看到了自己的胸口染上大片血色,是從嘴裡淌出來的。
周景淵恍然,他許是要死了。他轉念想,害死了皇后、玥兒的陳月儀還沒有死,他怎麼能先死。
周景淵等不了他的父皇動手了。
於是陳月儀瘋了,她做過的事都“意外”地被揭穿了。
牽一髮而動全身……
魏帝傳令命周景淵入宮。
一入宮,魏帝身邊的老人就引着他往長雲宮走。
走在七旋八繞看不到頭的宮道上,周景淵心裡久違地平靜,甚至在遠遠看到長雲宮盛放出火光時,他停下腳步看了看。
魏帝沉着面容走來,帝王身形高大然已不再年輕。
魏帝停下眸色掙扎地凝視了周景淵許久,最後不發一言地走了。
老宮人也走了,周景淵後知後覺明瞭,魏帝不打算如何了,他竟覺啼笑皆非。
皇后去世,淑貴妃榮寵,他亦權位皆有,周景淵一直知道這是鏡花水月。高處跌下來才最不能讓人接受。
就像是魏帝從不曾放棄尋名醫醫治淑貴妃,是因,魏帝要淑貴妃清醒的死去。
帝王無情,可也有情。
周景淵不是他希望有的兒子,他的母妃害死了他最愛的女人,可他也從沒有輕賤過他。
或許瘋狂恨極之時想過……
…………
很多東西隨着一場大火結束了。
周景淵的身體每況愈下,不得不去清靜之地修養。
周景淵知道秦襄玥沒死,周景安把她找回來了。當秦襄玥自然地同他說,周景安是“夫君”時,周景淵發現,自己的心空落落的但不是疼。
周景淵不知道爲什麼。
一年後,周景安與秦襄玥生下了一個孩子。
周景淵認真選了份禮命人送去。他還沒有想明白一年前的那個問題。
後來的一天晚上。
周景淵推開屋門,敏銳地察覺到屋內多了個人。
看着隆起一團的錦被,周景淵習以爲常,自從周景安有了孩子,魏帝不知怎麼想起了他,隔三差五地往他府裡送人。
周景淵正打算換個房間休息,牀榻上隆起的一團緩緩動了動,露出一雙含羞的美眸。
聲音強按羞意:“公子,你別走。”
周景淵眼大睜,心裡掠過荒唐的想法,“你喚什麼名字?”
“奴家是秦氏女,公子可喚奴家玥兒。”
……
他們去了江南封地。
初時也是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