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番外二

深秋, 紅葉落了滿地。

長雲宮很冷。

其中有處宮殿,紅牆碧瓦,一眼可見的華美。深色的木門上掛着古銅大鎖, 竟奇異地顯出凋零的美感。

鎖着的宮殿, 卻是窗扇大開, 瑟瑟的秋風帶着無邊寒意涌入。

窗扇後, 立着一身白衣的男孩。男孩目光遠眺, 掠過高高的宮牆,看天邊成排的鴻雁飛過,他彷彿看到了它們的終點。

在遙遠的地方, 溫暖如春。

男孩的面色比身上的白衣更白上幾分,因寒冷皮膚凍成冷白色, 恍惚一眼看去, 更像是一具冰冷的屍身。

在華美寒涼的宮殿裡, 殘敗到了極點。

周景淵倒希望自己就這麼死了。

偏偏殿內燒出濃煙的暖爐又半死不活地吊着他。

幾日前,燒的迷糊時女子的哭聲還在耳旁迴盪, 從記事起不知聽過多少次。

“室內都燒着暖爐,淵兒還是凍着了,高熱不退,陛下,我們的淵兒怎麼辦吶, 她是臣妾的命啊……”

一聲聲哀切地陛下, 年輕的帝王即使滿面不耐, 目光落在榻上毫無生氣的男孩身上時, 還是浮上了複雜的憐惜。

“淵兒會沒事的……”

但周景淵知道, 他永遠不會沒事。

只有死亡將近的那一刻,是溫暖的。

周景淵伸手抓住落在窗扇上的蝶, 緩緩攏進掌心。

蝶翼不斷扇過掌心,那個同樣弱小的生命,頑強的驚人,掙扎着從冷白的微鬆的指縫中飛出。

身後暖爐不多的熱氣在寒風裡幾乎散盡,劣質的碳料燒出一陣陣的嗆鼻的濃煙。只有站在風不斷吹來的地方,周景淵才覺得喉口能稍呼吸。

這麼看來,他也還是想活着的。

畢竟他那滿腦情愛已經瘋了的母妃怕是不知道,比起寒冷濃煙更能要他的命。

周景淵輕輕呵笑,笑得咳起來,胸中牽扯的疼,這麼疼還是想活着。

可沒人相信她的母妃瘋了。

宮裡的淑妃娘娘,換上華美的服飾,梳妝妥帖,笑意溫婉,哪裡像是瘋了。反倒是他,從出生就像是受到過詛咒,體弱多病,能活下來就出乎所有人意料了。

沒有人知道,封閉的宮殿裡,脫下華服後的女子,面容扭曲,掐着他的臉一聲聲質問,“爲什麼我那麼努力的生下你,他還是不肯多看看我。他只看得到那個賤人和她生的孩子,你呢?你不也是他的孩子嗎,你怎麼那麼沒用,他爲什麼不多來看看我,我們重新有個健康的孩子不好嗎?”

她又像想到什麼,驚恐出聲:“不不不——還是生病的孩子好,你一生病,他就來了。”

於是,他便是常年病着的。病到說不出話,他就是宮廷裡的二皇子,父皇來了,太醫來了。

周景淵以爲以後就這樣了。

冬日來了,帶來細細的雪,在寒冷的環境裡,即使再小的雪不停地下,也能讓世界變成白色。

周景淵最喜歡也最喜歡的白色。

乾乾淨淨,真冷啊。

小小的周景淵縮在寬大的宮殿一角,努力抱住自己,漠然地看着殿門被打開。

一個全然陌生的女子走進來,他聽到她柔聲說:“長雲宮坐南朝北,不適合這孩子養病,去我春華宮養着吧。”

此後的三年,是周景淵最快樂的日子。

他知道了同樣的紅牆碧瓦里,可以是四季溫暖的。秋日的落葉可以不是殘敗的,而是火紅成一片,看着都暖和的。暖爐也可以又暖和又不會有嗆人的濃煙。

他還知道了,那個接走他的女子他要喚她“母后”。

她是後宮之主,皇后娘娘,他父皇真正愛的女人。

他母妃折磨他折磨自己得來的帝王屈尊降貴的一眼,在春華宮裡,是最平常的東西。

皇后和父皇也有一個孩子,名景安,比他年長。但周景淵從來不喚周景安兄長,也從來不對他笑。

周景淵只會把最喜歡的新得的木劍遞給周景安,看他冷漠地盯着他,然後皇后恰巧進來,斥責周景安“不要欺負淵兒”。

周景淵會纏着父皇母后,在他們懷裡撒嬌,佔去周景安的位子,挑釁地瞥他。雖然周景安只不屑地冷嗤。

一年後,春華宮又多了個表姑娘,陳月儀。周景淵也不喜歡她,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自己,一樣可憐。

他冷眼看陳月儀跟在周景安身後一聲聲喚:“兄長。”

長大後的周景淵才知道,有個詞叫做“跳樑小醜”。

那時的他當是。

但若重來一遍,他還是樂意這麼做。

誰讓他知道了,他是母妃設計父皇后偷生下來的孩子,而周景安,帶着愛、祈盼和祝福降生。

周景安有健康的體魄,有溫柔美好的母后,有對他雖嚴厲但真正疼愛的父皇。

他呢,什麼都沒有,靠着一點的憐惜和不忍活下來。

即使這樣,在春華宮三年後,憐惜和不忍也消失了。

溫柔美好會對他噓寒問暖的皇后瘋了,他又回到了死寂寒冷的長雲宮。

卻不想,他會在長雲宮看到陳月儀。

他聽過無數次的女孩喚“兄長”的聲音,滿是恐懼,“我不要死,我聽你的話,你給我解藥,我幫你下毒。”

周景淵聽得發笑,長在陰暗裡,靠憐憫生根的孩子多可怕。

笑着笑着,周景淵咳嗽起來,咳得嘴裡大口大口嘔血,昏死過去。他最後記得,他的眼淚是冷的。

周景淵再次醒來時,看到的是冷怒的帝王,因痛失所愛眼眶通紅,手死死掐着淑妃的脖頸。

淑妃面上還有不解,甚至沒有求饒,在最後一刻,帝王鬆手了,看周景淵一眼後面無表情地走出長雲宮。

此後數年,周景淵才明瞭那一眼的意思,明瞭什麼是帝王無情。

帝王封淑妃爲淑貴妃,給她無上榮寵,爲她遍尋名醫醫治,甚至給淑妃的兒子地位和權力,讓人一度以爲帝王是要立他爲太子。

終於有一次,周景淵遠遠看着淑貴妃貪戀地依偎在帝王身側,他忍不住作嘔。

周景淵求了帝王去江南養病。

帝王沉默許久,在周景淵以爲他不會同意時,帝王按着他的肩低嘆出聲。

周景淵去了江南,水秀山青,鍾靈毓秀的山水之地。

周景淵前半生的快樂在春華宮,後來他回想,他後半生的快樂在江南。

江南多雨,尤其夏天,多暴雨。

周景淵在一處山莊,他憑欄獨立,執一書卷在手。

天突然暗了,烏雲壓頂,暴雨說來就來,周景淵聽雷雨炸響,奇異覺出種天地俱蕩的喧鬧來。

綺麗的顏色就是在此時撞入他的視野的。小廝領着衣衫半溼的女子站到廊下,爲難地同他稟告。是在山中遇暴雨,馬車陷進泥裡,請求暫時避雨的。

周景淵擡眼看去,女子也正偷眼打量他。女子正對上他的目光,對視了片刻方呆呆地垂眼,臉頰連脖頸一併通紅,又強撐着擡眼看他,禮貌地衝他福了福身。

周景淵神情冷淡地轉身走了。

他的舉動似乎讓人不能理解,好一會兒他才聽女子柔婉的聲音傳來,“多謝公子。”

周景淵執書的手不覺收緊。剛剛看的書頁上有一詞“人間殊色”,形容那冒雨闖進來的女子恰如其是。

夏日暴雨來的快去的也快,這場雨卻斷斷續續下了很久。

第二日午時方歇。周景淵走出屋門,意外見着在花廳的女子,竟然還在。

女子見到他比昨日鎮定許多,福身一禮後道:“奴家是秦氏女,叨擾公子還望見諒。”

秦襄玥的臉又染上了粉,“奴家的馬病了,馬車走不了……”她咬了咬脣,“可否請公子賣一匹馬給我?”

“山莊裡沒有馬車。”周景淵聽到自己這麼說。

明明山莊裡有好幾匹馬,話出口周景淵愣了愣,見女子臉色黯然下來,又道:“山莊很大,你們可以暫住。”

秦襄玥含笑道謝。

花廳裡的各色百花竟不及她一笑。

周景淵想自己是瘋了。

之後的幾日他都有意避開女子,見到人也冷淡地走開。他看到她的眼眸微彎似想對他笑,可內心的悸動忽然讓周景淵害怕,他仿若不見,徑直走過。

卻在錯身而過看到她眼底的黯然時莫名心疼,“山莊裡有很多藏書。”

意思是她若無聊可以去看看。

女子顯然是聽懂了,眼又彎起來。

那時的周景淵忘了,藏書閣是他最喜的幾乎日日都去的地方,他竟這般委婉地把“秦氏女”拉進了自己的世界。

時間一天天過去,秦襄玥不得不走了,儘管她十分喜歡這個江南煙雨裡的山莊,她……很喜歡那個沉默蒼白的男子。

秦襄玥走的那日,周景淵在山莊最高的樓臺,靜靜地注視着那輛馬車行在蜿蜒地窄道上,隱沒進羣山。

他無聲呢喃只有風聽的到。

“玥兒。”

昨日藏書閣裡,他沒什麼精神地趴在桌案上睡去。恍惚聽見開門聲,有人極小心地走近,周景淵聞到了熟悉的香氣。

她淺淺地在他脣上吻了一下。

周景淵聽到她低低的話語,“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叫玥兒,這次來是因家中的命令嫁給一個男子……我要走了……”

周景淵始終沒有睜眼。

秦氏女,玥兒,江南山地,嫁人,聯繫京中傳來的消息以及幾日的暗探。

楚國公主,秦襄玥。即將嫁給驍勇善戰的衛王殿下。

多好多好呀……他若不是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多好呀。

周景淵不知道,秦襄玥也在想着。

做魏國瑞王是不是不開心呀,他能多笑笑多好呀……

周景淵沒有刻意去打探秦襄玥的消息,但關於他們的傳言也傳到了江南。

衛王殿下丰神俊朗,楚國公主無雙麗色,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人。

周景淵想,這樣也好。

他不願承認他心底滋生繚繞的陰暗,叫囂着周景安沒有活着多好。

直到京中傳來消息,衛王妃替衛王擋刺客深受重傷。周景淵看着傳來的密報裡察探到的真相沉默了許久,心底的陰暗壓不住涌到腦海裡。

他珍之必重捨不得碰的人周景安卻要她死?雖然後來不知爲何周景安又放棄了殺她。

周景淵回到了楚國皇城。

他迫不及待安排了與秦襄玥在宮中的偶遇。她氣色很好,看起來已經沒有大礙了,只是,很陌生。

周景淵以爲是匆匆一眼自己看錯了,但三日後的馬場,秦襄玥似乎真的變了。

她的目光復雜了許多,看着人再沒有澄澈的羞意,且她似乎真的愛上了周景安。

看着周景安被他安排來做掩護的刺客所傷,秦襄玥眼裡有藏起來的痛。這種痛,周景淵自己最熟悉了……他狼狽地趴在馬背上,他也覺得痛。

但最痛的,是眼睜睜見秦襄玥被陳月儀推出窗外,抓着的布匹承受不住重量斷裂的時候。

冷沉沉的水徹底淹沒了她,記憶裡那個初見讓他驚歎“殊色”的女子再也沒有了。

周景淵在侍從驚恐的眼裡,看到了自己的胸口染上大片血色,是從嘴裡淌出來的。

周景淵恍然,他許是要死了。他轉念想,害死了皇后、玥兒的陳月儀還沒有死,他怎麼能先死。

周景淵等不了他的父皇動手了。

於是陳月儀瘋了,她做過的事都“意外”地被揭穿了。

牽一髮而動全身……

魏帝傳令命周景淵入宮。

一入宮,魏帝身邊的老人就引着他往長雲宮走。

走在七旋八繞看不到頭的宮道上,周景淵心裡久違地平靜,甚至在遠遠看到長雲宮盛放出火光時,他停下腳步看了看。

魏帝沉着面容走來,帝王身形高大然已不再年輕。

魏帝停下眸色掙扎地凝視了周景淵許久,最後不發一言地走了。

老宮人也走了,周景淵後知後覺明瞭,魏帝不打算如何了,他竟覺啼笑皆非。

皇后去世,淑貴妃榮寵,他亦權位皆有,周景淵一直知道這是鏡花水月。高處跌下來才最不能讓人接受。

就像是魏帝從不曾放棄尋名醫醫治淑貴妃,是因,魏帝要淑貴妃清醒的死去。

帝王無情,可也有情。

周景淵不是他希望有的兒子,他的母妃害死了他最愛的女人,可他也從沒有輕賤過他。

或許瘋狂恨極之時想過……

…………

很多東西隨着一場大火結束了。

周景淵的身體每況愈下,不得不去清靜之地修養。

周景淵知道秦襄玥沒死,周景安把她找回來了。當秦襄玥自然地同他說,周景安是“夫君”時,周景淵發現,自己的心空落落的但不是疼。

周景淵不知道爲什麼。

一年後,周景安與秦襄玥生下了一個孩子。

周景淵認真選了份禮命人送去。他還沒有想明白一年前的那個問題。

後來的一天晚上。

周景淵推開屋門,敏銳地察覺到屋內多了個人。

看着隆起一團的錦被,周景淵習以爲常,自從周景安有了孩子,魏帝不知怎麼想起了他,隔三差五地往他府裡送人。

周景淵正打算換個房間休息,牀榻上隆起的一團緩緩動了動,露出一雙含羞的美眸。

聲音強按羞意:“公子,你別走。”

周景淵眼大睜,心裡掠過荒唐的想法,“你喚什麼名字?”

“奴家是秦氏女,公子可喚奴家玥兒。”

……

他們去了江南封地。

初時也是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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