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山藥羹
清晨,重雲大殿,高位之側瓏瑜公主放下手中瓷碗,神情不悅:“世人皆道‘久病牀前無孝子’,但明明有‘孝子’願意服侍,病人還嫌這嫌那要趕人走的,瓏瑜還是第一次見。”
看着桌上那一碗黑乎乎冒着熱氣的藥汁,皇叔難得露出這般無可奈何的表情:“瓏瑜,你燉的這個補品,太難喝了。”
“良藥當然苦口了,鬱太醫也說了,皇叔現在的身體適當用些補品是好的,”看着對面那明顯嫌棄的眼神,下一刻勸說轉成威脅,“而且這個補品瓏瑜自昨夜起燉了六個時辰才燉好的,皇叔您當真不喝?”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站在這重雲高殿上,公然威脅當今聖上。四周垂首的宮人們忍着笑,聽見高位之上聖上的白玉手件輕叩在青木皇案上,清淡男聲裡裹着笑意:“瓏瑜,你回宮已半月有餘,就不回公主府看看?”
公主淡淡揚眉,“皇叔您是不是以爲岔開話題就能糊弄過去了?昨日的補品您就沒喝吧,今日瓏瑜一定看着皇叔喝完了再走。”
看着身側那一副小管家婆模樣的小公主,皇叔輕笑出聲,執起案上瓷碗來,鳳目淡淡掃她一眼:“瓏瑜,究竟是朕在岔開話題,還是你一直在岔開話題?”
公主一時語塞,看着皇叔蹙眉將碗裡的藥都喝了,垂眸遞上一小碟蜜餞,沉默不語。
北豐使官剛剛歸國公主就回了宮,明明是新婚燕爾卻對駙馬避而不見,連提也不願提起。這幾日他家的小公主偶爾發呆,時時煩悶,他又怎會看不出來?
“瓏瑜爲何不願回公主府?”
“不爲什麼,皇叔身子還沒大好,瓏瑜不在身邊守着,便不安心。”伸手收起桌上空碗,公主淡淡開口。
說的的確是真心話,卻不是她留在宮中的唯一理由。
“若是不放心,大可每日入宮請安,不必夜裡也在宮中住下,”皇叔看她一眼,脣角微揚,“瓏瑜就這麼不想見駙馬?”
對面那淡淡望着她的鳳目分明帶着揶揄笑意,公主偏過頭去有些羞惱,半晌才冷冷應了一聲。只是這個樣子,怎麼看都是小兩口鬧了彆扭無傷大雅,一別半月,已是夠了。
“好了瓏瑜,今夜你便回公主府,有什麼問題和駙馬商量着解決,依朕看,駙馬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人,”攤開桌上奏章,鳳目輕揭對上對面那張微紅小臉,裡頭揶揄的笑意愈盛,“況且,便是瓏瑜不想見駙馬,想必駙馬也該是,很想見我們瓏瑜了~”
——
是夜,走在回凌霄殿的路上,公主一路垂眸想着心事。
其實這幾日,她一直在想,對於那件事,她的反應,是不是有些太過草木皆兵了?
原本,她私自出宮去沁心居見他的那一夜,她在心裡選定了他做駙馬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或者,換句話來說,她之所以會選擇他,正是因爲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他能夠成爲她的助力。
在她心裡,撥開那些輕浮贏弱的假象,他的內心遠比他的表面要強大得多。他才智過人心思縝密,他運籌帷幄善用計謀,很多時候,她甚至感覺與自己相較起來,他是尤過之而無不及。這樣的感覺,也許正是那最初不知爲何而來的信任感和安心感的緣由。
而她對他所有的感覺,如今僅僅就是因爲得知了他知曉東離國事這一點,就完全走了樣麼?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示人的一面,她看不透他,並不代表他就居心叵測。
那日清晨,她入了明安殿請安,之後那北豐使官和他之間的對話,即刻便有宮人一五一十稟報了她;隨後三日,她命人暗中監視他,那三日,他一直安靜地待在公主府,哪裡也沒去,也沒用任何方式向外界送過任何消息。
她知道也許她是該相信他了,但是她還是會擔心疑慮,她還是,不願見他。
這樣的感覺,最初是因爲她忽然發覺了這樣一個人,也許不是盟友而是敵人時爆發的危機感,但是過後,在漸漸找回理智之後,她發覺那盤踞心頭的焦慮,卻更多的是因爲,他和她的關係中,她已是漸漸的,將感情放了進去。
她害怕,自己會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這一世,她明明冷情無心,她明明只在意皇叔和東離,卻仍是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動了心。這樣的感情,出現的時候她驚慌失措,到可能要失去的時候,她卻更加的驚慌失措。
她害怕自己,無法抽離。
這一條御湖邊的小徑,那一日,同樣的月光下,他和她一路走來,在那水榭涼亭中,青青蔓蘿下,他固執地在她手上套了一個再也取不下來的鐲子;
今夜,同樣的夏夜靜謐月色清冷,她獨自站在這月影搖曳的御湖邊,舉目遠眺,心裡想着,他是不是真的,很想見她了。
——
是夜,凌霄殿寢宮,公主面色沉靜坐於梳妝檯前,去了滿頭珠釵,解了髮髻,寫意手持木梳站在公主身後,細心梳理那垂至腰下的長髮。
寢宮外室,樂桃盛好一碗甜羹,默默端上內室圓桌:“啓稟公主,御膳房今晚備的是山藥羹,公主可要用一些?”
“不吃了,端下去吧。”公主眼都沒擡,懶懶開口。
樂桃欲言又止,猶豫了半天還是不知該怎麼說,嘆了口氣端起桌上瓷碗,動作之間,一縷清甜香氣自碗中溢出,沁人心脾。
“那是什麼味道?”公主偏過頭來。
“回稟公主,是荷花!”樂桃回頭,聲音透出點點欣喜,“這是荷花山藥羹啊公主。”
白玉瓷碗裡,稠稠的甜羹泛起淺淺碧色,清香撲鼻,公主回眸望了望:“端過來吧。”
冰鎮過的夏日甜羹透着讓人舒服的涼意,手中瓷勺輕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卻是一下蹙了秀眉。
“這個山藥羹…!”
樂桃眨眨眼,有些不解:“這個山藥羹…?”
“爲什麼這麼酸?!”
“啊?!”樂桃驚了一驚,一時也忘了禮儀尊卑,接過瓷勺就挖了一勺喂到嘴裡,結果一下酸得差點沒當着公主的面吐出來。
身側寫意看着主僕二人這樣亦是愣住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立馬幫公主倒了杯水,另一頭樂桃誇張地吐着舌頭,邊嗆邊開口:“奴婢嚐出來了,這個山藥羹是用山楂汁調的,但是一點蜂蜜都沒加…”
“御膳房怎會忘了加蜂蜜…”話說到一半卻是一下抑住,鳳目一瞥看向樂桃,清冷視線驚得樂桃一下垂下眼,神色極其不自然。
已經有多少日了,每夜她探望了皇叔後回宮,樂桃這丫頭都會捧着這麼一份“御膳房”特製的甜品出現,磨磨蹭蹭地守着她吃,滿臉期待地等她迴應,垂頭喪氣地捧着離開,這麼一個藏不住心事的丫頭,她怎麼就沒早發覺她的異樣?
手中託着茶碗輕抿了一口,清冷鳳目淡淡掃過樂桃的小臉,公主淡淡開口:“說吧,今夜終於有機會把你要說的話說出來了。”
樂桃聞言眸中閃過一絲欣喜,一瞬瞧見公主清冷的神色愣了愣又轉爲不安,拿不定主意公主是不是惱了,糾結之下連忙跪倒地上,揣揣開口:“啓稟公主,駙馬讓奴婢轉達,若是公主吃了今日的甜點想要回府了,駙馬人在南宮門外候着…”
果然,是這樣。
心裡長嘆了口氣,鳳目輕垂望着手中茶碗,她辨不清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是開心多一點,還是煩躁多一些。
微微擡眼,正好對上身前樂桃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打量她反應的小眼神,公主神色淡淡,清淺的聲線有些冷:“你這丫頭對駙馬的事倒是上心,辦得如此盡心盡力,本宮不如遣了你去公主府服侍駙馬得了。”
樂桃一聽登時慌了,趕忙磕頭求饒:“公主,公主樂桃錯了,樂桃不是爲駙馬辦事,樂桃是爲了公主…這個事情,這個事情也不光是樂桃一個人的主意,宇文大哥,還有寫意姐姐都參與了的,他們倆負責每日去宮門口取駙馬送來的食盒,樂桃負責盛給公主,不光是樂桃一人的錯…”
沒心沒肺的丫頭一急立馬把同伴都出賣了個遍,末了大概是覺得自己這般太不厚道,抽抽搭搭又添上了一句:“公主,您千萬不要把樂桃送出宮,也不要責怪寫意姐姐和宇文大哥,我們這麼做也是爲了您好,就是想讓您開心一些…”
身前跪着的小丫頭一驚一嚇已是要哭了的樣子,寫意亦是垂着首快步走到樂桃身邊一併跪下,俯身請罪。垂眸看着身前跪着的侍女,半晌,公主微嘆了口氣,淡淡開口:“本宮看着,不開心麼?”
嗯…樂桃仰起頭來,鼻頭紅紅的,眼眶裡面淚花閃閃:“公主大婚前的那幾日看着就很開心,最近這幾日看着就不開心,公主已經好久都沒像大婚前那麼開心過了,奴婢覺着是因爲駙馬,就想讓駙馬來哄一鬨公主…”
是麼?原來,她大婚前那段時間看着很開心,這段時間看着卻不開心麼?自什麼時候起,她開始把心事都寫在了臉上,讓心思單純如樂桃這樣的丫頭都能輕易看穿了?
心中微嘆了氣,那自心底深處生出的酸澀情緒卻是愈發膨脹,充盈了身心。終是放下手中瓷碗,淡淡回眸:“好了,別哭了…樂桃起來梳妝,寫意去尋套宮服,本宮今夜回公主府。”
——
中秋已過,夜色轉涼。
踏出凌霄殿的那一刻,她的心裡,是雀躍的。
人有的時候,無論表面做出什麼樣子,心底如何告誡自己,心頭的情緒卻是騙不了人,只是一瞬波動,便會暴露所有。
那一夜,當她沿着步步而下的白玉石階行至那南宮門口,看那皇城之外燈火闌珊,看他一襲雪青華服靜立月下,她止步,看他微微仰頭朝她這處望過來,未束的青絲在晚風中輕揚。
那一夜,夜涼如水,清冷的月光曝了一地,於那一地銀白之中,他安靜回眸,淺淺勾脣,寸寸精緻的容顏在月色之下恍如神祗。四目相對的一霎,看入那雙清潤桃花目,那裡頭孤寂落寞一閃而過,映入她的容顏的那一瞬,似有月華落入,一瞬流光溢彩,璀璨晶瑩。
石階之上,她微微忪愣,只覺那抹光亮,那般澄淨炙熱的視線,一下烙在心上,驚起周身片片顫慄。
原來,她已是,這般想念他了。
快步到他身前的時候,她已是,有些不能擡眼看他,近處,他的身上透着絲絲涼意,是同這月夜一般的清涼。
從偏甜的滾糖元,到寡淡的白玉糕,從不夠鬆軟的鳳梨酥,到欠了火候的銀耳湯,他日日送吃食入宮,日日侯在這南宮門,已有十日了。
這一刻,便彷彿,那多日來積聚心頭的那最後一絲鬱結,亦在此刻煙消雲散。
擡眼的那一刻,鳳目清亮淺瞳含笑,四目相對,她心頭是那般羞澀的情緒,看向他時卻是淡淡揚了眉梢:“既然做得出那麼一碗山藥羹,見了本宮又何需擺出這麼一副吃驚的樣子?”
如斯清麗眉眼,笑容乾淨明豔,便連那微嗔的語氣裡,細細聽來,亦是掩不住的笑意。
那雙凝着她的清潤眼眸裡,淺淺映上她周身明亮的光暈,他微愣一下亦是笑開來,那抹笑容澄淨喜悅,笑着,輕執了她的手,微涼夜風中,有溫柔的聲線,輕聲喚她,瓏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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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感冒了…所以碼字更加不給力了哭…
追過白舊文妖師的妹紙應該有印象,白雙休很忙很難有時間碼字,所以都是平時多存稿了發在雙休日的,所以雙休萬更是不可能了,看下週能不能調整好來個7000+8000+什麼的,給大家道個歉,大家不要嫌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