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計中計

065 計中計

正月初一,歲首祭天。

國喪期間禁止一切節慶宴樂,唯獨除卻這每年例行的祭天大典。

對於這個攝政以來主持的第一個重要儀式,攝政王冷嵐顯然十分重視,修葺祭壇,整頓街道,製備祭品,沐浴齋戒。祭祀前一夜,攝政王攜同瓏瑜公主閱祝版,至皇穹宇上香,到圜丘壇看神位,再至齋宮行齋戒禮。之後,工部安排好神牌、供器、祭品,樂部就緒樂器陳設,最後由禮部逐一檢查覈對。

祭祀當日,日出前七刻,在攝政王的帶領下,公主駙馬,王孫氏族,文武百官齊至祭壇之下,祭天大典正式開始。

攝政王冷嵐一身蟠龍朝服,從左門進入圜丘壇,至中層平臺拜神位,迎帝神;之後便是行至祭壇上層,跪拜神牌主位並上香,再於列祖列宗配位前上香叩首。一系列請神儀式完成之後,攝政王躬身回到主拜位,對諸神行三跪九叩大禮。

原本由一國君主進行的請神叩拜儀式,今次卻是有所不同。天子,本是上天派下統領人界的領袖,而請神儀式亦應由“天子”完成。但如今東離皇位空懸,是爲“天子”人選未定,故而除卻攝政王之外,另一位即位候選人瓏瑜公主亦是要進行請神大禮,今年的東離祭天儀式,將由攝政王和公主一同完成。

按照與攝政王同樣的流程完成請神,公主行三跪九叩之禮,隨後,奠玉帛,進俎,行初獻禮、亞獻禮和終獻禮,再完成撤饌與送神禮,最後所有祭品至於圜丘壇上點火焚燒,最後的望燎禮畢,整個祭天儀式接近尾聲。

祭壇之下,文武百官世家貴族跪了一地,攝政王冷嵐立於中壇,俯看忠心叩拜的羣臣氏族,心中升起快意:“祭天禮成,爾後東離受神明庇佑,福澤千里,定將國泰民安千秋萬代!”

一襲話落,羣臣俯首,忽聞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一身黑金朝服鳳冠奪目的公主殿下廣袖一展行至攝政王身側,淺笑的容顏清麗非常。

笑着,公主淡淡開口:“今我東離幸得神靈庇佑,國富民強,百姓樂業,福運昌隆,江山永固!今日在這祭壇之上,神明爲證天地爲鑑,本宮有一事要向百官宣佈——”

清幽鳳目淡淡掃過攝政王驚異的臉,公主回眸微擡了下頜,淡笑着撫上小腹:“今晨御醫切脈,確診本宮已是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多年以來東離皇室人丁凋零,如今終是得以開枝散葉——是爲,天佑東離!”

清越的女聲一瞬響徹祭壇上空,壇下文武百官驚異擡頭,只見那沖天火光之前,一襲華服紅脣如凝的女子微微俯身行拜禮,那抹明麗笑容配上威儀之勢,出塵尊貴,宛若神女。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唏噓嘈雜聲中,一聲聲“天佑東離”漸漸揚起。由輕到強,由雜亂到整齊,最後,那火光映耀之下,文武百官仰視的目光變得虔誠無比,那聲聲“天佑東離”的口號,更是響徹雲霄!

那一日,東離的祭天禮上,新生的希望在百官那早已風化冷漠的心中重新點燃了一把忠誠烈火;

那一日,祭壇高臺上,死死盯着身側那張明媚傲然的臉,攝政王冷嵐十指緊握骨節青白,終將心頭怒火強抑了下去。

——

是夜,皇城公主府,廂房內室圓桌之側,公主執起桌上茶碗,送服下一粒黝黑藥丸。

甘苦回酸的藥味從心口反上來,公主皺眉含入一顆蜜餞,淡淡開口:“真是沒想到這世間居然會有這樣的藥…究竟是何人給的?”

身側駙馬聞言淡淡勾脣:“是個奇怪的人…將來有機會帶你去見見他~”

嗯,公主輕應一聲,看着手中的藥瓶,還是有些不放心:“這藥真的能行麼?方纔太醫院的田御醫過來請脈,想來定是安王派的耳目,切脈的時候,會不會從脈象中看出服藥的痕跡?”

“不會,”執起桌上茶碗輕抿一口,駙馬淺笑搖頭,“若不是萬無一失,我那朋友也不會將藥給我們,這點大可放心——如今聽了田太醫的稟報,攝政王府這會兒肯定已經鬧翻了。”

同一片夜空下,東離攝政王府後院廂房,怒氣衝衝的安王沉臉大喝一聲,一掌擊在身前的紅木方桌上,掌風之勁竟是將那實木桌腳齊齊劈斷,桌面碎成三塊重重砸向地面,將堂下回來複命的田太醫嚇得一下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冷麪遣了太醫離開,丞相白信神色陰鷙,沉聲開口:“攝政王息怒。”

“息怒?!如今瓏瑜那丫頭已是懷上了子嗣,叫本王如何息怒?!”冷嵐聞言回頭,一掌擊落身側的白瓷花瓶,瞪圓的怒目閃動嗜血寒光。

相比那震怒之下如同發狂的雄獅一般的攝政王,一邊坐在長椅之上神色陰鷙的世子冷齊灃就更像是一隻陰險毒辣的鷹隼,聞言勾脣冷笑:“不就是一個懷了孕的丫頭麼,父王何需如此動怒?只要父王一聲令下,齊灃今夜便可派了人去血洗公主府,不留一個活口!”

一番惡毒到極致的話咬牙說來,看見攝政王眸中一閃而過的殺意,白相連忙開口阻止:“此舉萬萬不可,公主一死定會即刻引發戰事…”

話音未落卻被冷齊灃冷冷打斷,冷笑一聲,冷齊灃開口狠戾:“開戰又如何?父王不是早就已經做足開戰的準備了麼?白相處處畏手畏腳這般阻撓父王,莫不是因爲貪生怕死,怕保不住自己一條老命?!”

一番話無禮至極,一瞬激怒了白相,老臉一沉白相張口斥責:“你個黃口小兒又懂什麼?若是輕舉妄動毀了王爺大計,這個後果誰來擔?!”

罵完,也不待冷齊灃再次開口,白相一下跪倒在地,拱手高聲進言:“啓稟王爺,按照先前局勢,王爺同公主殿下同是皇位繼承人選,如若公主不交出龍虎營軍令,並定要夥同蘇玖翎一派對抗攝政王,如此便是兩位皇位繼承人之間展開的爭鬥,甚至很有可能公主會先發制人擔下違逆先皇遺詔的罪名,屆時王爺出師有名奪得大權,便是天下歸心衆望所歸!可是如今瓏瑜公主懷了身孕,按照先皇遺詔,王爺便是已經失了一半繼承權,而如今公主有孕一事又是在祭天禮上昭示了天下,便等同於公主已是走到明處被天下所有人的眼睛盯着,一旦公主有任何閃失,所有矛頭都會直指王爺殘害龍裔意圖造反;而倘若此時王爺挑起戰事,那便是謀反作亂的大罪,便是登上皇位也是民心盡失,如此統治又豈能長久?望王爺三思!”

白相一番話,將如今攝政王府的劣勢分析得淋漓盡致。如今局勢,無論是明裡暗裡,這瓏瑜公主均是動不得,那攝政王府又該如何應對?難不成只能素手無策等着公主把孩子生下來,將唾手可得的江山拱手相讓?

冷齊灃冷笑一聲,神情可怖:“既然這瓏瑜公主殺不得,戰爭亦是打不得,那以白相之見,我攝政王府又該如何?難不成就如此乾等着那孽種生下來再備份賀禮送去不成?!”

如此譏諷挑釁之言白相聽了自是心中不悅,卻是一時想不到應對之策無言以對。廂房之內忽地安靜,卻聞自方纔起便是一言不發的攝政王突然冷哼一聲,笑了起來。

“本王對公主動手便是謀反作亂,那若是,公主殿下意圖刺殺先皇欽封的攝政王呢?”

回眸對上那閃動精光的陰鷙雙目,白相驚異開口:“王爺的意思是…”

眸中閃過一絲嗜血寒光,安王冷冷勾脣:“白相,若是公主此刻得知,自己父皇當年的死因是本王下毒,而跑馬灘一役先皇遇伏觸發體內寒毒亦是本王一手設計,以公主的個性,你說,她會如何?!”

次日,公主府前門庭若市,往來賓客絡繹不絕。朝臣氏族紛紛遣了家臣前來公主府送禮賀喜,收入的禮品堆積如山。

庫房前的空地處,禮官將貨品一一清點後送由公主過目,再記錄在冊存入庫房。

閒閒坐在圓桌之前,看着忙碌的禮官,那堆積如山的禮品之中忽然出現了一個翠綠色的小盒子,外面的繡線都抽了絲,和周圍嶄新貴重的禮品一比,顯得額外格格不入。

“那是什麼?”公主遙遙指着那個盒子開口詢問。

拿了盒子起來打開查看,禮官回頭稟報:“回稟公主殿下,盒子裡是一雙小孩兒穿的繡鞋。”

繡鞋?心中不知爲何泛起一絲異樣感覺,公主微微蹙眉:“呈上來給本宮看看。”

桌上的綠色小盒子,看着便像是宮裡嬪妃平日用來放首飾的錦盒,做工繡工都是極好的,卻是有些年歲了。打開盒子,一雙鮮豔可愛的虎頭鞋入眼,看着漂亮精緻卻是有些陳舊,看着那抹亮色,心中一處忽地動了動,像是一瞬想起了什麼,公主猶豫伸手,翻開一隻鞋面。

雙面繡的錦布內側,用金線繡工工整整繡着一個“瑜”字,一瞬腦海之中無數畫面浮現,這雙虎頭鞋,竟是她幼時穿過的?!

“這個盒子是哪個府上送來的?”公主擡眼看向禮官,開口聲音冰冷。

“回…回稟公主殿下,這個盒子和那邊那些禮物是一道的,由禮部尚書方大人敬獻。”

禮部尚書?鳳目之中帶起一抹深意,公主回眸將身前的錦盒看了看,隨即伸手探到盒底一陣摸索,果然盒底有個夾層,裡面藏了一封密函。

退避左右,攤開手中白紙,上面白紙黑字寥寥數語,卻是在看到的那一瞬,驚得她鳳目圓瞪心頭一窒,便連呼吸,都幾近不能!

——

正月時節,嚴冬已至,午夜過後天空之中又飄起絨絨細雪,皇城內外一片寂靜,整個皇都盛京已是陷入一片安眠。皇城主街邊,別院廂房內,燒紅的炭火發出噼啪一聲響,牀榻之上看似沉睡的少女忽然睜開眼,青黑的眸子裡泛起幽冷寒光。

悄然起身下榻,行至一間空房,換上早先備好的夜行衣,黑色的面巾覆上面頰,將桌上短劍一下拔出劍鞘,寒光一瞬映上清冷鳳目,眸中殺意頓起。

一地落雪,四周靜默無聲,溫暖明亮的書房內,神色凝重的男子正俯身案前,手持硃批查閱身前奏章。忽聽那緊閉的窗外傳來咔嚓一聲輕響,深邃墨瞳之中帶起一抹精光,下一刻,整扇窗戶應聲而碎,木渣迸裂之間,手持利器的黑影破窗而入,手中兵器帶起凌冽寒光,急速朝着桌前男子的眉心刺去。

匕首之上的寒光映上那深邃眉眼的一瞬,那雙陰冷墨瞳中閃過一絲冰涼笑意,一個側身避開黑衣人的攻擊,攝政王大掌一揮,掃起桌上擺件朝着黑衣人砸去。

向後一個騰躍避開擺件的攻擊,黑衣人輕盈落在房內樑柱上,反身雙腿用力一蹬,揮舞着匕首再次猛攻而來。書桌之後,力大無比的男子已是一下掀起整張桌面來,沉重巨大的書桌在空中翻滾數圈,裹着呼嘯颶風狠狠砸向黑衣人,下一刻,卻見那青木書桌一瞬從中間斷裂,黑衣人掌中匕首化作一道耀眼寒光,帶着毀天滅地的戾氣直直攻向攝政王的面門。

墨瞳嗔怒,攝政王急急後退,踉蹌一步一個側身,那飛射而出的匕首將將擦過他的手臂,一瞬劃出一道血痕,釘入他身後的牆壁。說時遲那時快,此時四面忽然爆出數聲巨響,十數名手持刀劍的護衛一瞬從書房各個角落破入,齊齊朝着空地中央的黑衣人攻去,情勢瞬間扭轉。

伸手按住臂上傷口,冷嵐神色陰鷙死死盯着已經掉入陷阱被團團包圍的黑衣人,脣角揚起一抹冷笑。

包圍圈中,黑衣人一個轉身抽出腰間軟劍,一瞬寒光閃耀劍花繚亂,與身前侍衛纏鬥起來。

那黑衣人雖然武功高強招式凌厲,卻顯然敵不過人海戰術,未幾,屋外便是趕來了更多的王府侍衛,已將整個書房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凌空躍起刺倒一個侍衛,即刻便有下一個衝上來,雙拳難敵四手,漸漸那黑衣人已是顯出疲態,動作遲緩間身上已是添了數道傷口。

人羣之中傳來一聲高呼,是世子冷齊灃那透着陰毒的聲線:“攝政王有令,活捉刺客者,重重有賞!”

包圍圈中的黑衣人聞言,眸中閃過一絲冷厲,猛然一個轉身劍氣掃倒一片兵將,踩在一人肩頭一個借力躍起,朝着那破碎的窗口逃去。

下一刻,那躍在空中離了窗口只有半尺之遙的身子卻是猛然一僵一瞬落下,數名侍衛看準形勢一擁而上將刀鋒架上黑衣人的頸項,終於將刺客擒住!

書房一隅,揚眉冷笑的男子手中緊緊握着半截狼毫,那狼毫筆的另一半,削尖斷裂的一端深深扎入黑衣人腰間,殷紅鮮血瞬間從傷處流出,染紅了地面。

那雙嗜血陰冷的深邃墨瞳死死盯着受傷被俘的刺客,冷嵐仰天大笑起來,卻是下一刻,在觸上那面紗之上直直望向他的黑色眼瞳的那一刻,那勝利的笑聲嘎然而止,卡在喉頭。

那纖細輕盈的身子,那凌厲狠絕的招式,方纔一片混戰之中他雖未看清來人眉目,卻是絲毫沒有懷疑過刺客身份。而此時此刻,那雙淡淡望着他的墨瞳裡帶起一抹譏諷,竟是那樣陌生!

快步上前一把扯落黑衣人的面紗,攝政王瞠目怒吼:“公主在何處?!”

那一襲黑衣面色蒼白的女子卻是淡淡一笑,揚起的脣角邊滲出一縷墨黑血跡。

——

皇都盛京外十里,枯樹參天的古木林,馬車之前兩名女子攜手而立,不住朝着身前小徑翹首眺望。

空氣之中傳來馬蹄叩地的輕響,終於那夜霧濛濛的遠方現出一個模糊黑影,愈來愈近,飛馳而來的駿馬行至身前,馬上之人勒緊繮繩,輕躍下馬。

“公主!”兩名侍女臉上揚起明媚笑意,齊齊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