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陸天機在心中百轉千回的念着這句詩,一時竟然無話可說。
凡有情則有累,有情則有生死枯榮。繁花年年都開,可今年這一朵卻和去年那一朵再不相同。輪迴一世的靈魂其實也不是原先那個了。甚至今年的你和去年也不一樣。
在倏忽而逝的時光中,萬事萬物都在經歷着不斷失去又不斷得到的過程。一旦失去就是永遠的失去。
天道日日注視着大地上的悲歡離合,若是有了感情,想必也會心若有憾,悵然若失。
“人間正道是滄桑?”陸天機低聲問着掌中的小狐狸,又好像是在問他自己。
除了宇宙洪荒,萬物皆有生有滅,海可枯,石可爛,神仙也有天人五衰之日。一枯一榮本就是自然規律。而儒家順天信命,道家逆天改命。修士都認爲可以通過煉氣服丹改變自己的命運、乃至掌握自己的命運,正是逆天而行,是對天地靈氣的褫奪以強化自身的發展模式,自然要被一心維護這個空間穩定運行的大道所滅。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靈氣在此界中不停循環,這纔是天地正道。人間正道是滄桑。
而修士們逆天而行,吸收了大量的天地靈氣,然後就破碎虛空而去,導致此界靈氣日益稀少。人族如今已經站穩了腳跟,天道便能騰出手來滅神佛。
看過滄海變成桑田無數遍,自己才悟出這樣的道理。可是我兒纔多大……陸天機心裡不由有些淡淡的驕傲。他摸了摸小狐狸腦袋上的那撮呆毛,心裡悵惘無奈:這樣好的兒子,留給那隻禽獸真是叫人不甘心。
一時想的呆住了,忘記給兒子順毛,直到小狐狸不滿的用爪子扒拉他,陸天機纔回過神來。
四郎見陸天機沒回答自己的問題,也不甚在意,自己接着說:“這一次的心魔實在太厲害了。心魔不是應該隨着修士自身的力量增強而逐漸變強嗎?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強,怎麼會惹上能夠造出如此逼真幻境的域外天魔。唉,最近真倒黴。”
“凡是有一利便有一弊,禍福總相依。這一次的心魔幻境就是你修煉至今遇到的最大危險,同時也是變得強大的契機。又因爲你以前沒怎麼經歷過心魔困擾,所以這一次的心魔幻境纔會來的如此逼真和兇險。”
“誒,是這樣的麼?”小狐狸頭上的一撮呆毛又頑固的立了起來,偏着頭立在陸天機手上的造型無比酷炫拉風。
陸天機點點他頭上的那撮呆毛,數落道:“你家人可有給你延請名師,道師是怎麼教導你的?”不待四郎回答,接着又問:“四書五經讀過幾部?易經學到哪一卦了?《金剛經》《壇經》等佛家典籍可有自己的見解?”
小狐狸在陸天機膝蓋上亂蹭亂爬的身軀瞬間僵住。精分殿下歷來放養他,從來沒讓他讀過這些書,蘇夔倒是讓他背書來着,但也只是死記硬背,此時被陸天機這麼一問,四郎就傻眼了,期期艾艾的小聲說:“我……我沒有父親,母親死得早。家裡長輩都不管我這些,嗯,後來有個異姓哥哥……他只說人生苦短,叫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一切有他。”
陸天機沒吭聲,半天才語重心長地說:“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你那什麼哥哥到底還是年輕不穩重,只知道攛掇着你和他遊樂,虛度光陰。我是你的長輩,便倚老賣老說幾句。男子漢大丈夫在世,不說要萬古流芳,卻也不該成日就知道吃吃喝喝,一點大志向都沒有。”
四郎不論前世還是今生,一直都沒什麼大志向,說的好聽一點,就是隨遇而安,說得難聽一點,可就是不思進取了。今生他雖然立志要成爲大妖怪,可是每日好像都在虛度光陰,成天吃吃喝喝,夜晚得了閒,只把修煉當成休息。於修道一途也不執着,找爹也不見他怎麼上心。
——四郎並不是受不得逆耳忠告的人,也知道反思和改正,因此,被自己信任的長輩批評之後,忍不住有點心虛和愧疚。
看到手中小狐狸頂着呆毛耷拉着圓腦袋的慫樣,陸天機到底心疼兒子,也不肯再做出嚴父的樣子嚇唬他。雖然不滿自己兒子甘於被饕餮圈養,但一想到他年紀那樣小的時候就寄人籬下,有些事情就實在不忍心怪他,於是又緩和了語氣,耐心的給兒子普及修煉常識。
“蘇師傅沒和你講過這些嗎?修煉參同契和龍象伏魔大手印,本來就都是最容易招致心魔的功法。
參同契是天一道開山祖師自崑山聖人那裡傳下來的法決,祖師習練此術後成神,成功破碎虛空,離開了這個世界。他離去之時,擔心本門後繼無人,便將此書傳給了幾位大弟子。
誰知道這幾位弟子卻因爲對書中某些章節的理解不同而爭吵起來,祖師死後不久,天一道便分裂。各峰分道揚鑣,各自爲政。不然,哪裡有佛門東進和後來的臨濟宗呢?”
其實參同契之事也是天道滅神佛千年佈局中的一環,只是現在並不合適告訴兒子,所以陸爹就沒有說。
“然而,天一道分裂之後,便再沒有人能夠領會這部大拙若巧的功法奧秘。漸漸地,這本讓門中祖師破碎虛空,得證大道的奇功竟然淪爲天一道中的基礎修習法門,幾乎每個天一道的弟子一入門都要修習。可大部分道士練到第一層之後,就因爲心魔侵擾,轉而修煉起了別的功法,有天賦、毅力和胸懷,能夠練到第二層的實在少之又少。千百年間,能夠練到第三層的更是屈指可數,練到第四層的也就開山祖師一個人。即使有少部分佼佼者習練到第三層,可一到了第四層這個關口,都會因爲心魔而瘋掉。你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了。”
聽到別的修士也經歷過同樣的情況,而且自己又得到了表揚,很久都沒遇見過什麼好事情的小狐狸終於高興了一點。他也不知道什麼叫謙虛,洋洋得意的開始自誇:“我本來卡在第三層很長時間了。不過後來忽然有一個契機,就差一點點便能突破。大約是看我快要突破,加上當時遭逢險境,的確心境不穩,心魔就趁機過來搗亂,把我困在這裡,還天天變着法子嚇我。”
那日眼見着無數的普通鎮民就在自己眼前被殭屍吃掉,雖然理智替四郎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可是那種畫面的衝擊力實在太大,四郎的心境出現了一瞬間的波動。其實這種波動未嘗不是好事,有那麼一個瞬間,四郎的心境其實已經最接近參同契第四層的要求,可這境界只是一閃而過,並不能持久。
後來心魔把四郎困住,天天給放恐怖片,反倒逼迫着四郎提升了自己的境界。
陸天機把小狐狸托起來仔細檢查了一邊,就說:“嗯,你現在境界已經很穩了。如果能夠回到外界,必定立馬可以突破。”
四郎得到了陸天機的誇獎,一時尾巴也翹起來了,耳朵也立起來了,連頭頂的呆毛都忽然多了一種意氣風發的感覺。
開心一陣,小狐狸就揮動着小爪子,扒着陸天機流水般的綢緞衣袖問道:“可是,心魔究竟是什麼呢?怎麼我身邊的妖怪都更加害怕雷劫呢?”
“天道說白了就是一種規則。而心魔也是一種規則。”陸天機伸出一隻玉白修長的手指,搭住小狐狸的爪子,輕輕逗弄掌心的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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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原本以爲心魔就是一種魔物,現在陸天機這麼一說,他有點難以理解。
陸天機出場那一道劍光很拉風,整個人又自帶閃瞎眼光環,渾身瀰漫着疏離高冷的感覺,可是教導兒子時卻異乎尋常的溫柔耐心。恨不得將自己一生所學盡數教給兒子,好叫他以後能少走點彎路,少受些波折。
此時見四郎迷茫,知道兒子雖然悟性極佳,但是修道的底子不太好,於是儘量把這些枯燥的修道知識講的淺顯易懂。
“一個世界的形成,首先要有一些基本規則,這就產生了天道,天道無形無質,看不見摸不着,卻又化生於天地萬物之中。接着又產生了域外天魔,域外天魔無形無質,卻又時刻潛伏在修道者身邊。
越是心肝玲瓏,感情豐富的人,對心魔的抵抗力就越弱。越是心思幽微,算無遺策的人,受到心魔侵擾的機率就越大。在凡人之中,天一道和臨濟宗歷來與千年士族世家交好,能夠修道的都是極爲傑出的人。而傑出人物大抵擁有以上兩個特徵之一,所以心魔對於人類修士的殺傷力便尤其巨大。”
見兒子點點頭,的確是聽懂了的模樣,陸天機方纔繼續說道:
“對於人族修士而言,無論是道修還是佛修,成神和修煉的道路上由始至終都將伴隨着心魔的侵擾。這也是爲什麼人間道門在教習弟子時要強調必須清心寡慾,遠離塵囂的原因,也是天庭爲什麼要嚴守清規戒律,連自由戀愛都不許的緣故了。尤其對於某些心思細膩、情感豐富的人類來說,心魔幾乎是致命的。”
“那我這次遇見厲害的心魔,也是因爲這個緣故嘍?”心思細膩神馬的……四郎感覺自己給自己的定位出現了一點偏差。
雖然知道小狐狸看不見,陸天機依舊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樣的笨蛋,可不受心魔的喜愛。平日只知道傻吃傻喝,聰明機靈之處,比起我門中那些人尖子可差遠了。你自己想想,修煉參同契前期,你的境界堪稱神速,可有心魔滋擾?”
的確,自從四郎開始修煉以來,因爲所思所想一向深得道門順其自然,環中無爲的真意,因此並沒有吃多少苦。加之他身邊又有高手環繞,其他修士經歷過的迷茫和彷徨都沒有怎麼經歷過。即使這樣優哉遊哉的修煉,也是令人髮指的進境神速,很快就到了參同契第三層的臨界點。這種速度是別的修士想都不敢想的,就算放在英傑輩出、人才濟濟的道門中,也堪稱一句天才。
雖然進階快,心魔之前的確不怎麼侵擾四郎,唯一出來蹦躂的那次,還迅速的、莫名其妙地敗退回去了。
“可是,這一回的心魔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因爲我有一半凡人血統的緣故嗎?”小狐狸伸爪子撓撓頭,不解的問。
“前面我不是說過,心魔也是一種規則嗎?這世上永遠不會有不需要付出就能得到的東西,沒有犧牲就沒有獲得,所謂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本身就與這個世界的基本原則相沖突。想得到什麼就必須付出同等的代價,所謂的因果輪迴本身就是這種原則的另外一種說法而已。
一個世界是有許多基礎的法則構建起來的,而這個空間的基礎法則之一就是等價交換。即使是修士大能,上古神獸,也必須遵守這個原則。當然,並不能將等價交換原則簡單的理解爲:付出越多得到越多,事實上,付出和收穫往往都看似不相等。修士自身能力越強,遭遇的心魔和雷劫也就越強。
不論你是誰,哪怕是天道本尊,也要準守這一等價交換的原則。因此,你纔會被卡在第三層總也上不去。從小的方面來講,是因爲你的思想境界沒有得到提升,從大的方面來講,這也是你在修煉道路上註定要經歷的劫。再者說,你的心境的確也沒有達到參同契第四層的要求。”
說到這裡,陸天機頓了頓,問他:“救與不救,其實是出世與入世的分野。你現在還在糾結嗎?”
四郎悟性極佳,於修道一途上是一點就透,一扣則響。偏偏還是心不夠狠。心若不夠狠,縱使天賦驚人,又怎麼能在溯流而上的漫漫仙途中走的更遠呢?
這點可不像我。陸天機有點不放心自己傻兒子了。他略一思索,手中便出現了一具古拙素樸的木琴。
小狐狸感到自己被放回了那個王座上,他睜着霧濛濛的眼睛,迷茫的轉頭四顧:“陸叔,陸叔。”
然後他聽見了一陣琴聲。怎麼形容那種琴聲呢?
四郎感到自己彷彿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海島上,四顧無人,日夜相伴他的只有海水汩汩崩折之聲和海島上山林窅冥之中的羣鳥悲鳴。然後他好像又到了茫茫的星空之中,有無數的星子一般的光點在他四周閃爍明滅,有的很明亮,有的卻漸漸暗淡下來,星子之間有五彩的光線交錯縱橫,這幅場景輝煌美麗的無以倫比。
宇宙如此浩渺闊大,讓人遐想的同時又叫人心生畏懼。空中漂浮一粒灰塵,灰塵上有無數的細菌。菌永遠弄不清灰塵之外還有個屋舍,有人有傢俱有車馬有內宅裡無數的悲歡離合。菌永遠弄不清屋舍之外還有更大的世界,那裡有海,有森林,有直達九天的長風。
菌永遠想不到,這世界之外還有世界,而自己的世界只在微塵裡。然而,人呢?人類面對宇宙也有太多的無知。
小狐狸感到自己臉上溼漉漉的,伸爪子一抹,原來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天空的顏色變得澄澈微藍,有透明的雨水落下來,落下來,高大的蕨類植物貪婪的生長着,隨着這陣音樂刷刷的擺動着枝條。水中有巨大的黑影一閃而過,一切生命本來就自水中來。萬物欣欣向榮,這個世界儘管還年幼,卻十分茁壯的生長着。
一片祥和靜謐之間,唯獨混沌鍾像個小孩子一樣,憤怒地在遠處掀起滔天巨浪。有風暴雷電盤旋在天邊。萬物有陽便有陰,天空的眼淚同樣溫柔的灑向那黑暗之處。
“修道即是修心。如同世間所有的事,在那麼一點執着和那麼一點了悟,而在執着和了悟之間,確實估計絕望之中無限矛盾與掙扎。絕情或者無情,順其自然,找到你自己的道。”陸天機的聲音如風動琴絃般在四郎的腦海中響起。
“凡人如眼盲,掙扎於苦海之中,奔走爭鬥,排擠傾軋,無所不爲。卻不知自己不過是住在微塵中,一生的困窮顯達也早就有定數。
你師傅和你說過吧?參同契第四層之所以這樣艱難,因爲這一層練好之後,便能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
修士相當於被打開了另外一隻眼睛,能夠看見眼盲之時看不見的一些東西,甚至可能觸摸到這個世界基礎的法則。可是,修士即使能夠看到眼盲之人面前的大坑,卻不能出手幫助他們避開。
擁有力量,並不代表着可以爲所欲爲,即使是聖人,也受到此間法則的約束,除非你破碎虛空之後,自己創造一個世界,讓那個世界裡的一切都按照你自己的法則行事。
然而,這麼多年以來,能夠破碎虛空,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很少。上一個破碎虛空的修士就是天一道的開山祖師——烏見禪師。也是唯一一個將參同契練到第六層的修士。”
不過,破碎虛空也是死。天道不可能讓這些產生於此界的修士帶着掠奪而來的大量靈氣飛昇他界的。這句話陸天機暫時不打算告訴兒子。
見幼子縮在寬大的王座上,哭得默默無聲,小肩膀一抽一抽的。陸天機冰雪般的容顏上露出痛苦不捨的深情,五臟六腑間都好像有一把鈍鈍的刀子在磋磨。
孩子,你不要這樣嬌氣愛哭,要堅強起來。爹爹寧願你壞一點,奸猾一點。這個世界如此闊大冷漠,眼淚毫無用處……
孩子,今後的日子很艱難很漫長,爹爹沒有辦法看護你長大,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
陸天機的心又堅定起來,趁着還在此界,就算再心疼幼子,也要逼着他多學一點。
小狐狸哭着打了個嗝兒,可能是剛纔吃撐了。
有情則有累,陸天機心抽搐一下,到底還是停下了撥動琴絃的手,廣袖一揮,把縮在椅子上的小狐狸抱進懷裡。
四郎發現自己霧翳的眼睛前出現了一副星空圖。命運的絲線盤根錯節般交錯在星子與星子之間。
一個叫人安心的氣息包裹住他,熟悉的低沉聲音再次於四郎耳邊響起:“你看,這就是萬物間錯綜複雜的命運。如果修士輕易的插手其中一環,就會引起連鎖反應。因此,作爲有着漫長壽數,與天地增奪靈氣的修士,必須要有任他流水向人間的禪心。”
“任他流水向人間。”小狐狸唸了幾遍記在心裡,然後抹着眼淚問道:“那這樣一來,修道之人豈不是什麼都做不了了?反正萬事萬物的命運早就已經被設定好了。按照這種說法,凡人只需終身安於命運就好,還修什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