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二月二,轉眼就快到驚蛩了。
民間傳說,每逢農曆二月初二,是天上主管雲雨的龍王擡頭的日子,從此以後,雨水會逐漸增多。雖然是傳說,但是似乎自從二月二那日村民祭過龍神,舞過龍燈之後,雨水的確就沒有再停過。
那天四郎也站在門口看村民舞龍燈,雖然龍燈只是用竹子、木棍、布等紮成的,大紅大綠,十分簡易,但村民們舞的很認真很虔誠。四郎看的津津有味,巴掌都要拍紅了。
前幾日碰到過的那個行商在四郎旁邊撇着嘴指指點點,說什麼自己在江城中見過的舞隊是如何如何珠翠錦繡,炫目華麗。製作的匠人是城中富有巧思的劉傀儡,龍皮是絨鞍製成的,所謂絨鞍就是金絲猴皮,還要飾以珠翠,極其精緻。
四郎聽完笑了笑就走回廚房幹活去了。他現在可不是老闆了,摸魚須適度。
倒是旁邊有些客人好奇的追問這麼精巧的龍燈是否真的請來了龍神。
那個行商嗤笑一聲,說縱然耗費數萬錢,也不過一個玩物,傻子纔會當真呢。要的只是那樣浮靡的氣派而已。
江城外的田壟間已經泛出點點新綠,郊外桃花紅、梨花白,黃鶯鳴叫燕飛來,呈現出萬物復甦的勃勃生機。似乎地下的那些蟄伏的生命都在等待一聲春雷後破土而出。
四郎吞吞吐吐給蘇道士說了自己還想在江城外多留幾天的打算,本來已經做好各種極端的準備,誰知道蘇道士居然一口答應了下來。
“你同意了?”被認定另有圖謀的蘇道士居然這麼好說話,四郎不由得有些驚訝。
蘇道士好像覺得這件事十分順理成章:“本來就是爲了帶你逃難,既然江城還算太平,在這裡多呆幾天有什麼不好。”說着,蘇道士又跟着前來接他的村民走了。
江城郊外有個青田村,分茶鋪子與青田村只隔了一道溪水。前幾日道士做度亡醮時,不少村民受僱來幫忙,回去把道士傳的神乎其神。這幾日便有很多些人來請他去做齋醮會。蘇道士端着一張冷臉,看上去很有高人範兒,但是基本隨叫隨到。沒辦法,高人也要吃飯啊。
“二月二?,在民間又有一個可愛的稱呼叫做?‘豆豆節?’。這一天,家家炒豆豆,據說在二月二炒食豆類?、穀類的話?,就能將糧食中的各類蟲子炒死,以禳蟲災,開發農事。爲了應時,四郎前幾日也炒了些村民送給蘇道士的嫩豌豆和嫩蠶豆。
嫩豌豆用來做蘭花豌豆最妙。把豌豆放進米粉煳中調勻,稍微加些鹽和醬,用筷子挑着放進麻油鍋裡炸,炸好後切碎,作爲餡料包在餅子裡頭也好吃,放在碗裡嘴饞時隨意抓着吃也方便。
蘇道士帶回來的新蠶豆,四郎是每日必炒光的,因爲新蠶豆就是要隨採隨食才最妙,過一夜便不好了。用醃芥菜炒新蠶豆,滋味甚妙。
可惜這些豆子,吳娘子和葛大叔是一點不吃的。蘇道士倒不挑食,可惜他常常被熱情好客的村民留在家裡吃飯。幸好還有店裡零星的客人願意捧場。
“我最愛吃四郎做的菜。春天吃點炒豆子好,我說店家,你們也該在屋裡四處撒些灰了,我昨日還看到地上有蟲子爬。”那個矮小的行商說道。
說起來也是奇怪,鄉村裡家家戶戶都會在這一天將灰撒在牆角,意在“闢除百蟲”;“二月二”這一天?,還要用木棍或者竹竿敲擊房檐?,有的地方敲擊牀沿,以驚動屋內房頂上蟲子亂跑,便於清理消滅毒蟲,毋使爲害。可是一向勤快的吳娘子卻好像忘記了一樣。
此時聽得有人問起,她就說:“我家雖然是個路邊小店,到底是吃飯住店的地方,落了灰怕客人嫌髒。再說,我們這裡日日打掃都很勤快,沒有什麼蟲子的。”
衆人一想也是,也就不再糾纏這個了。
那個行商眼睛一轉,又起了新的話頭,笑呵呵的跟四郎搭話:“胡小哥,今天是不是你掌勺啊?哎呀,我最近可是吃什麼都不香甜,你說我莫不是得了什麼病吧?”
“客人想吃什麼儘管點吧。”四郎好脾氣的說。
艾發才果然點上了:“我平生沒有其他愛好,唯有愛財。就給我上一道炸翡翠,一盤金錢肉吧。翡翠要晶瑩碧綠水頭足,銅板要求不高,但是也要幾可亂真才行。”
那行商看看衆人的神情,頗有些得意得接着說:“若是小哥做不到也沒關係,我這個人最是憐香惜玉。只要小哥來給我敬一杯酒就好。”說完,還自以爲風流倜儻的扯出一個奇怪的笑意來。
吳娘子有些不高興了,這不純粹難爲人嗎,來這麼一家鄉野小店,又是翡翠又是銅板的,莫不是夢遊還沒醒吧?
四郎卻對她輕輕搖了搖頭,轉身走回了廚房。
吳娘子有些擔心的看着他:“都是我不好,叫你受那種東西刁難。看嬸孃待會給你出氣!”
“沒事,我恰好會做那兩道菜呢。”四郎遇見過許多故意找茬的客人,這個行商也不算特別出格。
雖然聽名字好像是在刻意刁難人,其實那兩道菜都只是普通食材而已,不過是對廚師的技巧要求高一些,得做到惟妙惟肖,假可亂真的地步。
第一道菜做的是炸翡翠。先將野生的葵菜摘洗晾乾,切成段;再以雞蛋、溼澱粉、蝦米、蔥絲、蒜片、辣椒、精鹽、味精調製蛋糊;待炒鍋中油燒至七成熱時,速將葵菜倒入蛋糊盆內拌勻,放入油鍋速炸即可出鍋。
做出來的成品晶瑩碧綠、香脆透明,用來下酒再好不過。
第二道菜是金錢肉,就是把肉切圓片,用醬油和黃酒浸泡,然後拿削得四四方方的木棍穿了放在火中烤,吃的時候將肉片卸下,就成了一個個如銅板的肉塊。四郎做出來後的確惟妙惟肖。連一旁的吳娘子都驚歎。
四郎把菜端上去的時候,艾發才似乎也有些吃驚。
他的確有些居心不良。開頭他還擔心道長法術高強從中作梗,結果發現那道士連店裡的兩個妖怪都沒認出來,看來的確是個欺世盜名之輩。所以,他就想要難爲難爲四郎,然後找機會把四郎買回家。這樣的貨色,可真是少見啊,自己享用過後,說不定還能得到奇貨可居的效果呢,他可聽說江城城主也是同好中人。
不過,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此事易緩不易急,他此時就沒有吱聲,低頭嚐了一口金錢肉,那味道讓他挑了挑眉頭。
艾發才原本估摸着四郎就是個會做幾道菜的小道童,想着先刁難幾句叫他害怕,之後再賣個好多多用銀兩籠絡,這事也就成了七八分了。畢竟,在艾發才心裡,什麼東西都是有價的,人也不例外。
旁邊的同伴宋正明看他挑眉,等四郎走了就壓頂聲音打趣他:“艾發才啊艾發才,你那點鬼心眼當我看不出來。店家,他平生最愛的是金燦燦的元寶,你給他上一盆銀子他吃的最香。”
艾發才哈哈大笑,點頭承認:“連孔夫子都得承認: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可見這就是人的本性了。”
另一桌一個落魄的讀書人有些不悅:“那不過是你自己的本性罷了,何必以己度人,卻拿聖人說事?”
旁邊有個壯漢,不知道是做什麼的,聽了這話也跟着罵艾發才:“你們商賈牟取暴利,兼併土地,甚或官商勾結,禍害一方,江城風氣就是這麼被你們這些外來的商人敗壞了的。”這漢子不知爲何,越說越激動。
艾發才被這麼兩個愣頭青當衆反駁,臉上有些掛不住。他是商人,見識還是有的,此時就扯出一個笑臉:“呵呵,我不過一介商人,既沒有田地,也沒有俸祿,沒有錢只好餓死。難道你每日吃的飯菜不用錢?沒有錢,你拿什麼去取妻置業奉養雙親?拿什麼去交友買奴追逐享樂?……”
“好了好了,”同伴宋正明勸阻道:“吃飯吃法。”
四郎看他們爭論的熱鬧,也不多言,自己又回去了廚房。其實他覺得那個宋正明說的是事實,這些商人,大約真的希望吃進肚子裡的都是真金白銀吧。
艾發財這天半夜又醒了過來,他擡頭一看,雨下的很大,朦朦朧朧中廚房裡透出一點暈黃的光線來。
這是個走南闖北的行商,可他這樣的老練商人也得承認,最近生意不好做——他前段時間在北方饑荒嚴重的地區囤積居奇,結果自家的糧隊被流民哄搶一光,後頭又改爲賣黴爛變質的陳米,吃死了人,被官府狠狠罰了一筆。雖然這些跟他的家業相比,不過是九牛一毛,可他依舊忍不住覺得心疼。
自從見過店家驅使金蠶蠱耕種做餅的事後,便動起了歪腦筋,心裡十分羨慕店主家裡的金蠶蠱,很想要據爲己有。聽說南方人慾求富則蓄金蠶,一旦養成,則寶貨財源滾滾而來。這種金蠶就好像招財貔貅一樣,能夠使人暴富,但是貔貅是神獸,自然不是一介凡人敢奢求的,如今金蠶卻唾手可得。
雖然養金蠶據說也有些副作用,可是,如今發財的機會就在眼前,那點小小的副作用便被順理成章的忽略了。畢竟,富貴險中求,就算是老老實實做生意,還會遇上天災人禍哩。
艾發才唸叨着:我不做把人變成驢子的惡事,我只要一條金蠶蠱轉轉運就好。
這麼一邊小聲嘀咕,一邊忍不住偷偷起了牀,穿好蓑衣戴上帽子,輕手輕腳的來到廚房門口。
廚房裡點着燈,門窗緊閉,不知道里頭在做什麼勾當。艾發才屏住呼吸,把眼睛放在門縫裡看。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廚房裡溼氣太重,火光太暗,他有些看不清楚裡面的場景,一開始,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紅,然後他就看到了……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紅色的眼睛在門縫後面,有什麼東西和他面貼着面得對視!
這麼一想,艾發才嚇得猛地往後退了半步。
這時,他才注意到,不同於那一晚叮叮噹噹的響聲,今天廚房很安靜。不過,也有可能是嘩嘩的雨聲壓過了廚房裡的動靜。
等了半晌,看門裡並無異樣,艾發纔再一次把眼睛湊到門縫離去看,這一回,他換了一個縫隙。
只見那個醜陋的老闆娘對着一些木頭罐子和瓦罐在跪拜,嘴裡不知道在念叨什麼。
【這女鬼不知道又在使什麼害人的邪法了。】艾發纔在心裡暗罵。
然後他看到那個廚子不知道從哪裡端出來一盆鮮血,跪着舉到頭頂,發出“咪咪”的叫喚聲,這麼喚了一陣,從正中間那個瓦罐裡接二連三飛出來幾道如彗星般的光點,拖着尾巴到血盆裡。
老闆娘口裡的祝禱之聲更急切了,到最後還帶上了奇特的喉音。艾發才從來不知道人類也能夠從喉嚨裡發出那麼多奇特多變的聲音來。
艾發才知道這些光點應該就是金蠶蠱。看到那盆鮮血在減少,他不由得把眼睛又往門縫裡瞅了瞅,還用手扒着門,然而,他沒有發現的是,他的手指似乎被什麼劃破了,帶出來一條極細微的血痕。他的全部身心都用來屏住呼吸,以及注意屋中的景象,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手上那點微不足道的傷口。
當那盆鮮血慢慢消退後,盆子裡就只剩下些白色的蠶。葛廚子溫柔的把那些蠶放回了瓦罐了,然後換一盆鮮血繼續。
但是這一次卻出了意外,一個光點並沒有往血盆中飛來,而是飛向了門外。
老闆娘一直閉着眼睛祝禱,葛廚子雖然看到了,卻知道這樣祈祝五穀豐登的巫族儀式不能中途廢止,於是眼睜睜的看着那個還沒有煉成的金蠶蠱飛出了窗外。
窗外的艾發才只覺得眼前一片血紅,然後就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