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靠近洄水的青石板路邊傳來沓沓的腳步聲。四郎再次從噩夢裡驚醒過來,含含糊糊問了句:“小水回來了?”
過一會兒,沒有感到那隻肉球爬上牀的動靜,只有身邊的牀榻微微凹陷下去。
四郎眯了眼睛,一個黑影籠罩下來,接着耳邊就傳來二哥透着微微寒氣的聲音:“是進城賣繭子的農民。”
四郎一咕嚕翻起來,揉着眼睛說:“最近總是做一個怪夢,夢到去了一間蠶房一樣的屋子,屋子中間有一張牀,垂着青紗帳子,隔着帳子,裡面像是有個女人的身影,但是等我過去揭開一看,裡頭卻沒有人。一會兒又好像是有個小孩子在嗚嗚哭,還唱歌,總之亂七八糟的。”
四郎以前是幾乎不怎麼做夢的,偶爾做一個夢就會記得十分清楚。可是自從進了五月,他便連着做夢,說是噩夢吧,好像也並不十分恐怖。四郎也就不去管它了。
不過,這樣接連而來的夢倒是提醒了四郎,五月上旬,大美泛黃,江城收穫春蠶的蠶月到來了。
等四郎穿戴好和陶二一起走出門,有味齋的次門早市紛紛開張。
成羣結隊的蠶農划着烏篷船,從城外摸黑進城,給白家送繭子來了。
白家以前是開糧店的,今年卻忽然新開了幾家絲綢鋪子。因爲周謙之周公子喜歡穿蜀錦做的衣服,帶動了江城的衣飾潮流。大戶人家自不必說,有專人替他們量體裁衣。平民之中,不論是羅嬸孃那樣的大媽大嬸,還是彭喜姐那樣的小家碧玉,均已擁有一件白記新出的蜀錦衣裳爲榮。
據說白家自己也養蠶,但是依舊供不應求,所以今年開春的時候,特意把蠶種提供給了城外的村民,讓他們養蠶自己收購。
因爲今年外頭在打仗,江城雖然還算太平,奈何地方豪強都要招兵買馬,於是苛捐雜稅倒是一日重過一日。農戶家裡存的那點糧食,剛開春就被官吏們以各種名目收走了,這還是好的,有的連家裡的壯勞力也一併被官府徵用。縱然號稱魚米之鄉,江城人的生活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漸漸都有了些下世的光景。尤其是城外那些靠地吃飯的農民,家裡的壯勞力被徵用了,春耕時都缺人手。
好在江城外的村落不僅號稱糧倉,還有很多桑田,是當時主要的蠶絲產地之一。附近村落裡的婦道人家,沒有一個不會養蠶的,因此,此地對養蠶女子有一個專門的稱呼——蠶花姑娘或者又叫蠶花娘子。
今年白家主動提供給這些養蠶人最好的蜀地蠶種,可把這些以養蠶爲生的村民樂壞了,人人交口誇讚白家該是有大富貴的積善之家。
這不,才收了蠶繭,村裡的老人都迫不及待的摸黑給白家送來第一批蠶繭,指望着能夠靠此換取一家人來年的口糧。
因爲走得早,到城裡時天還沒大亮,白家鋪子還沒開門,這些村民就搖着烏篷小船來河市裡吃些早點。
四郎站在一口大鍋旁,用個竹夾子夾塊豆腐油炸。二哥在旁邊,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小斧頭,“篤篤”地斬着螺螄的尾端。然後槐大便把這一盆收拾乾淨的螺螄入鍋汆熟。
因爲東西實惠,物美價廉,有的村民們想着即將到手的酬勞,就捨得花錢買上一旁肉質鮮美的螺螄,再請店家沽來一二斤文家的紹興黃酒。一醉解千愁,儼然也其樂無窮起來。
一個左腿略有些瘸的漢子喝的高興了,還唱上了民謠:“斬螺螄,沽黃酒,強盜來了也不走。”
旁邊有人笑話他:“強盜來了你不走,抓丁的來了你走不走?”
瘸腿漢子眼睛一翻:“走甚走?沒看到老子腿瘸了嗎?腿不瘸就灑家這個體格,早就投了冉將軍麾下,說不得也有一翻造化。”
旁邊的人都呸他,罵他站着說話不腰疼,多少人因爲拉壯丁這個事情,搞得有家不能回,有田無人耕。
他們吵得熱鬧,旁邊幾個老蠶農都默不吭聲。他們都是家裡的兒子被拉了壯丁,只能自己天不亮便踩着烏篷船,帶着一家人的希望進城賣繭。
其中有個老人,帶着自己小孫孫進城,送蘇道長回來順便賣繭子與白家。本來說只是帶着小孫孫來歇腳,爲了省幾個大錢,便什麼吃食都沒有點。老人家跟着蘇道長進了後院,半天還沒出來。
跟着他來的小孫孫就蹲在地上,一邊畫圈,一邊念着一首兒歌,四郎仔細一聽,唱的是:“大麥青青小麥黃,蠶寶寶想爹吐絲忙。”
那孩子翻來覆去唱着這兩句兒歌,四郎隱隱約約覺得十分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似的,問道:“伢子,這首兒歌是你編的嗎?”
旁邊的另一個老蠶農取下頭上戴的烏氈帽,拿在手裡輕輕扇着風,笑道:“哪裡是編的呢?古早就有了。小娃娃不知道,這歌兒裡頭還有個故事呢。”
四郎用瓦罐燒水,沏了一壺擱了薑末和鹽的茶。上茶之前,還往碗裡撒上一把炒黃豆和芝麻、
這叫姜鹽黃豆芝麻茶,喝的時候要連茶葉一同吃下去,是一款農家茶。這種茶味道自然比不上什麼女兒茶碧螺春之類的,烹製手法也從來不講究什麼茶道。可是論起解渴的功效,對這些村民而言,卻也並沒有多少差別。而且這種農家茶不僅可以解渴、潤肺,裡面加的姜能暖胃,鹽可以補充隨着汗水流出去的鹽分,黃豆、芝麻算是小點心,又能充飢。仔細說起來,可比女兒茶一類的實惠。
四郎把茶碗給老蠶農端過去,問道:“什麼故事?丈人也給我講一講。”
老蠶農倒是很愛說話。他大大方方接過來茶碗,邊搖邊喝,最後一仰脖子,把沉於碗底的黃豆、芝麻、茶葉一股腦兒倒進嘴裡,嚼得津津有味。
吃完茶一抹嘴,老茶農便給四郎講起了這首童謠的來歷:從前,有一戶人家,父女兩相依爲命。有一天父親失蹤了,心急如焚的女兒許諾,誰幫他找回爸爸,他就嫁給誰。這話被一匹家裡的白馬聽到了,果然幫助迷路的父親回了家。但是父親自然不肯把女兒嫁給一匹馬,於是一箭射死馬。這匹馬其實是個成了精的妖怪,因爲岳父不肯把女兒嫁給他,他就偷走了女兒。父親找了許多高人去搭救女兒。妖精爲了防止心愛的姑娘被可惡的岳父帶走,就用自己的皮裹住姑娘,把他變成一隻雪白的蠶寶寶掛在桑樹上。
父親帶着人從樹底下過,姑娘想念孤身的父親,可又說不出話來,便把對至親的思念從口中吐出來,這就是吐絲結繭的由來。後來的人聽說了這麼個故事,可憐這個父親,就編了兒歌在我們蠶鄉里代代流傳。這伢子大概是小時候聽多了,自然就學了幾句。只是伢子記性可不太好,我們以前開頭就不是這樣唱的,後頭也還有好長一段祈禱豐年的話呢。”
四郎給蹲在地上、髒兮兮的小男孩也端了碗茶過去。小男孩是個黝黑乾瘦的小男孩,雖然很瘦但是有一種農村小孩特有的結實。看見四郎端茶過來,小男孩十分侷促,伸手接過時,差點沒把茶碗碰倒。他接過茶碗也不知道謝,反而一個人躲得遠遠地去喝。
老茶農看他這幅模樣,就嘆了口氣:“這位老闆,鄉下孩子不懂規矩,讓您見笑了。可別往心裡去。這孩子也是個苦命人。”
四郎不以爲意:“看到他就想起我家娃娃,哪裡就至於和個小孩子生氣呢。這孩子怎麼了?”
老茶農彷彿看透世情,一直平和安定的眼睛裡卻露出憤怒的神情:“唉,還能怎麼?不過是老子被拉去參了軍。前段時間,娘又忽然不見了吧。”
“不見了……是什麼意思?”四郎心裡疑惑,這家女人難道看着自己男人去了戰場,跟人跑了?
老茶農這次卻沒有答話,只低頭喝了一口碗裡的黃酒。。
小男孩喝完茶,不知跑去自家的烏篷船上拿了什麼,捧着幾個白生生圓乎乎的東西跑過來,把東西往四郎手裡一塞,就躲回幾個村民背後不肯見人了。
四郎接過來一看,是幾個繭子:“這個是你家裡送來賣錢的,我可不能要。再說,我又不會抽絲,拿來並沒有用的。”雖然知道是小男孩在表達對那碗茶的感激之情,可是四郎依舊有些哭笑不得。
小男孩從老農身後探出黑裡發紅的臉蛋兒,諾諾的解釋道:“不……不是賣錢的。是我自己去路邊柞樹上撿的野蠶。我聽到有人在屋外唱歌,跟出去玩,看到樹上有野蠶。柞蠶蛹好吃。送……送給你。”
老人家在一旁聽了,露出一個欣慰的表情,轉頭勸四郎:“老闆見笑了,我們那裡窮地方,孩子沒的吃,餓了連竹蟲蠶蛹都能搗鼓着吞下去的。就是我們大人,有時候也會把野蠶結的繭帶回家,剖開了取出繭子,裡頭就是黑黃黑黃的柞蠶蛹了,不論是清炒還是油炸,都好吃的流口水呢。”說着又低聲教訓那個小男孩:“城裡的貴人都吃大肥肉哩,哪個吃柞蠶蛹?下回不許……”
四郎聽了就明白過來,趕忙收起蠶繭,笑道:“老伯可別這樣說,我小時候也是個淘氣的。嫩竹裡的竹蟲也扒來油炸過。就是現在,把禾蟲用大蒜,雞蛋,肥豬肉和豆豉一道蒸熟了的菜色,聽說也是望江樓的一道名菜呢。”
小男孩被個陌生人批評了一頓,心裡自然很不高興,反駁道:“蠶蛹好吃,比白殭蠶好吃。”
老農一聽,臉就沉了下來,教訓那個小男孩:“呸呸呸,春蠶時節怎麼能提那種東西?”說完似乎從空中扒拉出什麼東西來,然後做了一個喂進口裡的動作。小男孩也知道自己闖了禍,吐吐舌頭跑開了。
四郎知道這是蠶鄉里的規矩。大蠶上山的時節,眼看白花花的繭子就要到手了,蠶農們最怕的就是出幾條白殭蠶。這病傳染極快,只要匾中出現殭蠶,兩三天功夫便把蠶都毀了。所以,一見到僵硬發白的殭蠶,立即撿起來吞下去。
即使這樣,殭蠶二字也是蠶月時節的禁忌,不能提說,生怕因此招來禍害蠶寶寶的白僵鬼。
鄉下孩子都很野,越是不叫他說,他偏要說,小男孩跑到一邊,繼續唱他的兒歌,只是這回又多加了兩句。
“大麥青青小麥黃,蠶寶寶想爹吐絲忙。
白殭蠶屍牀上臥,歲中兒天哭蠶花娘。”
老農一聽臉色大變,抄起自己的柺棍就去追打那個小男孩,氣急敗壞的罵道:“兔崽子,這都是哪裡學來的?快閉嘴快閉嘴!”
那小孩雖然淘氣,也被動真怒的大人嚇到了,站在原地小聲說:“我娘不見了,我各處去找她,聽到有人在桑樹上唱這首歌,就……就跟着學來的。”
老農聽了這話,似乎受到了什麼打擊,半晌沒做聲。回頭就放下柺杖開始收拾東西,看到四郎還站在那裡,忽然沒頭沒尾的對他說:“我看老闆是個善心人,老頭子勸你一句,蠶花娘娘來了警告,這江城是要亂了,想活命的就快跑吧。”說着匆匆提着東西上了自家的烏篷小船。
四郎有些莫名其妙,只好走回大鍋前開始炸米窩。炸米窩工序並不複雜,不過是把大米磨粉,加黃豆碎、小磨香油、芝麻,以及蔥姜鹽等調味品調勻,放進油鍋裡炸熟即可。方便快捷,清香可口,價格也實惠。買的人便絡繹不絕。
二哥看四郎對着那堆白花花的繭子發愁,湊過去低聲給四郎解釋道:“養蠶法最先還是蜀地的蠶族馴養野蠶而來,這種野蠶最開始並不是在桑樹上,而是棲息在山坡柞樹上。這種繭子還能入藥,我記得胡恪很會處理,你丟給他就是。”
此時天已經大亮,歇息好的村民陸陸續續踩着烏篷船離開,早市已經熱鬧起來,擠擠挨挨的烏篷小船載着蔬菜魚肉,各種魚鮮,敲打着船幫,沿河叫賣。忽而幾個婦女提着竹籃涌到河邊,彎着腰跟河裡賣魚的船伕比比劃劃。過一陣,又搖來兩條送蠶繭順道販菜的小船,於是這個說:“給來捆鵝腸草。”那個問:“蓮藕有新鮮的沒有?”還有人爭着購買活蹦亂跳剛從河裡打出來的鯉魚,鯽魚,鰻魚……
跟着蘇夔進去的老蠶農似乎已經談完了事情,跨出門拉着小孫孫的手上了船。
蘇道士也跟着走出來,和四郎一起注視着那艘烏篷船柳葉似的越飄越遠,頗有些意味深長的說 :“這孩子的孃親是當地最有名的蠶花娘子,前幾日進了蠶房就消失無蹤了。這回我被請去做齋醮,才發現那些村子裡頭,失蹤的婦人女子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