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驚呼中,我飛了上去,雙掌凝出一圈法光,試圖將二人從中間分開。
但由於兩人之間氣勢太過凌厲澎湃,我這一掌排去,反而受到了阻力,被利落地彈飛,像大風摧過的葉子,頗爲狼狽地晃了幾下,再翻滾兩個圈兒,輕飄飄的向下墜去。
小弟們一片憂心的慘呼聲。
其實兩力相消,我挨的這一着並不算嚴重,只不過本着大義,在下落的過程中強行灌注大股法力,讓墜落速度更快,口中亦應景地發出一聲慘叫,無助又淒厲地仰起頭,任亂髮拂過面頰,再震一下心脈,口中涌出大口鮮血。
纏鬥不休的兩人終於望向我,又掛着焦急的神情掠移過來,唔,這一招果然見效,我邊噴血邊暗自高興,身子卻無端端地一緊,被一個溫熱的懷抱擁住,察覺到有些不對勁,我怔了怔,看看還未到我身邊的兩名男子,目光猛地朝一個模糊的輪廓迎了上去。
一頭銀髮,桃花眸子,五官楚俊,是蘭痕。
視線下移,他凌空的腳下,最後一朵玉蘭花湮滅。
我差點又嘔出一口鮮血。
“放開。”我磨着牙,“妖君太過於多管閒事了。”
“你的事,對我而言,都不是閒事。”他疏淡卻又執着地應,抱着我落在一處較矮的屋頂上,開始爲我療傷。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絕望地看到,姬修與子懿又放心地打了起來。
離魔化大約只剩下一分鐘的時間,子懿眸子赤紅了大半,薄脣也烏黑得嚇人,玄髮長至膝部,隨着紛亂利落的動作獵獵舞起,渾身源源不絕地散發出冷冷的戾氣,身體外,有黑霧不斷蔓延。
“哇,副寨主就要魔化了。”
“大家快跑哇!”
小弟們再也沒有觀賞的興致,一鬨而散。
我一顆心也越懸越高,凝聚全力,從蘭痕的禁錮下掙脫開來,向半空中的兩人再次飛了上去,並說出一句以後想起來令自己又羞赧又悲涼的話,“誰先停下,我就跟了誰。”
雖然情勢危急,但我的臉一下子燙了。
二人微一怔,姬修脣角浮起一絲笑意,果真撤了力,子懿長眸一眯,出招卻是更加毒辣,“停不停下,你都是我的。”澎湃的法力席涌過來,盡數落在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身上,姬修一聲悶哼,捂住胸口,一股鮮血噴灑半空,身軀呈兵敗山倒之勢,直直墜落下去。
染血的衣祙翩躚,仿若折翼之蝶,舞起的長髮中,另一半銀絲分外悽美,縷縷竟似一秒間蒼老,我心神一震,在子懿再度襲來之際,以這一生最快的速度,將他擁入懷中,垂頭在他耳邊,輕聲喚,“公子。”
公子,若我第二次遇到的是你,該有多好。
他雙眸湛湛,蒙上了一層薄霧,有些朦朧,嫣紅的脣動了動,正要說什麼,我將指頭橫在上面,抱着他,再也不顧及什麼魔化,向東方陰司城方向飛去。
我卉娘這一生,愛過,恨過,怨過,可從未像現在這樣複雜過,揪心過,身後沒有追逐過來的跡象,我扭頭看去,只見蘭痕將一個約莫三十歲的凡人朝子懿擲去,子懿雙眸綻出狂亂的紅光,長甲黑長的手一把將其抓住,指甲嵌入肉中,鮮血淋淋,點點拋灑半空。
他赤紅着眼,俯頭下來,不顧那凡人絕望的掙扎,一口咬在脖頸上,周身黑霧瀰漫,長及腳踝的玄發狂亂地舞動,喉嚨微動,眸子卻死死地盯着我,彷彿要將我扒皮抽筋,不死不休,我淡漠地勾脣,視線回到姬修的臉上,心無聲無息地揪痛起來。
不過是短暫的一場邂逅,你何必……
他神色蒼白,形容枯槁,一雙眼就這麼望着我,眷戀,不捨,悲涼,儘管蒙了霧,我一襲紫衣的影子在眸底卻是十分清晰。
心脈幾乎斷了,執念卻這麼深。
我抱住他的手緊了緊,“你若挺住,我就嫁與你。”
姬修嘴角動了動,泛起一絲苦澀,“清往,你又騙我。”
我柔聲對他許諾,“這一次,我不會再猶豫,你挺過來,明日,我們就舉辦婚禮。”
他的眸光瞬間亮若燦星,又飛快地黯淡下去,“我是學醫的,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莫說一天,就算一刻,怕也困難。清往……”他握住我的手,冰涼,用力,“將你從水中抱起時,我就認定,你是上天,賜予我的,可惜,我終究沒有這個福分。”
我撫着他的臉,“那陰司城的閻王是我的知交,我向他討要幾十年的壽命與你,你要做的,就是撐到陰司城。”
他弱聲道,“逆天改名,必遭懲罰,清往,你停下來,讓我將話說完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擡眼看向東方,還有半個時辰的路程,除了在蓬華州地宮中的那一次,我再一次體驗到了刻骨的絕望。
停下時,我的心疼痛得無以復加。
有微風撫過面頰,涼涼的,透過一層朦朧的淚霧,飄遊的薄雲,我似乎看到翠峰黛巒都在晃動。
他艱難地從腰間摸出一塊玉佩,交到我手中,“我本來打算,三日後帶你去看我的孃親,可眼下是不可能實現了,人世褚州羅堃郡長平村,從東而西,順數第三家,是我家,若孃親還在,你將玉佩給她,就說我,一直很思念她,若不在了,你就留着罷,作一個紀念。”
我低聲說“好”,接過玉佩,脣貼在他的側顏上,一隻手覆於他胸口,將法術渡入,盡力維持住他的最後一息,他有什麼要求,我都承下,即便他要我的下一世,再下一世,只要我記得,都可以。
他喘了一口氣,咳嗽兩聲,更多的鮮血涌出來,胸前的白衣,早已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眸中的光芒開始渙散,卻始終看着我,脣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意,“清往,我多想下一世,跟你在一起,可惜,我只是一隻魅。”
心一顫,尖銳的疼蔓延全身,我不敢相信地抱緊他,魅,魅!
魅是死去之人,意念的凝聚物,一旦成行,從此脫於三界五行之外,不再有轉世和重生。
他緩緩道,當初他墜下紫荊原,便死去了,爲了看一眼孃親,變成了一隻魅。
魅的生命力極弱,況且子懿那一掌,就連我與蘭痕都抵擋不了。
我心疼難制,頭一陣陣眩暈,若早知如此……可惜,這世上並沒有後悔藥。
真正愛我的男子,卻是一隻將要消湮在蒼渺太虛的魅,從此前塵舊事都作古,憾事夙願盡如煙,三界五行,六道輪迴,真正的虛無,亦非虛無,而是魅。
我的手描過他的眉,許下承諾,“我爲你,臨墓結廬,你不會寂寞。”
那渙散的眸子閃爍着星星點點的光芒,帶着最後的眷戀與不捨,緩緩闔上,薄涼的脣微微張開,含住我的,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也不會再有,時間定格在這一刻,剩下的半頭黑髮,已盡數變白。
“公子,公子……”
我抱緊他,仰首看天,一聲聲地喚,強行剋制的淚,終於如雨般淅瀝而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在逐漸變化,由黃昏進入黑夜,我呆呆地坐着,回憶起他的好,他的淺笑,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對與我結爲連理的希冀,竟許久想不起回去,有時心中存了一個疑問,好好的一個人,唯一真正愛我的一個人,怎麼就沒有了呢?
直到發現身邊守了幾個人,我一下子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理了一個清晰,擡起頭,恨恨地對着一個身影,“我就知道,我不該回來的,更不應該帶他來這兒,你明明不愛我,卻戀着這副仙子卉娘皮囊,自私自利,犯下大錯也像沒事一樣,你現在高興了麼?”
子懿默默地佇立在雲上,一言不發,渾身散發出清清冷冷的氣息。
“卉娘,這兒風涼,你莫要冷着了。”蘭痕蹲身下來,與我齊平,“人死不能復生。”
我冷嗤,“妖君終究是知道體諒我了,要論罪魁禍首,恐怕要落到你的頭上,若不是你當初設計,又怎會有後來的這許多恩怨糾葛?”
我痛斥,聲音有些淒厲,“看到他死了,你們是不是都很高興?”
二人不語,冷桑也沉默,蛛毒倒是頗爲體諒地送上一句,“寨主,我不是。”
我自嘲地笑,乾枯了很久的眼,再度滑下熱淚,到如今,是與不是,都已經不重要了。
愛我的那個人,已經遠去,再也不會回來。
我長嘆,胸口又疼又悶,抱着姬修,向黑息寨方向飛去,低頭在他耳邊輕語,“爲我停下來的男子,我也願意爲他停下來。”
我歸來的這一天,本該是個喜慶的日子,晚膳之前,似乎還聽到小弟們說要狂歡一夜。
我不後悔在兩人纏鬥時喊出那句話,我痛恨自己,將姬修帶出紫荊原。
他化身爲魅,一心一念想着探望他的孃親,卻宥於無法尋到回去的途徑,在十年的光陰中安頓下來,深刻的懷念變成遙遠的追憶,心境淡然,看透生死離別,再也無所謂出去與否,遇到我之後,卻執著追尋我,然而,再美的希冀,終究成爲一場再也無法挽回的悽淚。
使人無力的東西,原是真正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