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官府借來一張銀票,到比較安靜的地方租房子,那房東是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漢子,一看見銀票雙眼煥發出灼灼精光,再次渾身上下打量了我一次,猶豫,爲難,且期待,“姑娘……我這兒實在找不開,如果你沒有碎銀子,我去錢莊換給你。”
“不必了。”我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淡淡道,“不就是一張紙麼,既然東家很喜歡……”於是我再向官府借來一疊,約莫三百來張,連砸帶甩地交到他掌中,脣一挑,“拿去點火,或者花。”
“哎喲我的媽呀。”東家顫抖着手捧住,一聲鈍響,整個人暈倒在地上。
待我收拾好要租的那間房,似乎聽到外面有動靜,走出去一看,那東家率一雙父母一個老婆十個小妾十來個下人一衆跪在門口,姿態無比恭敬,見我出來,個個以頭叩地,“謝謝女菩薩,謝謝女菩薩……”
我當然清楚緣由,擡手示意起身,這一動不要緊,又有一大堆銀票從袖中掉了出來,他們忘了再叩,眼巴巴地盯着散在地上的銀票,個個雙目放光,我淺咳了一聲,一個個彷彿被驚醒,繼續叩頭,比之前用力,且要頻繁,“謝謝女菩薩,謝謝女菩薩……”
我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悠冷地道,“這些銀票,用來買一個清淨,我的一切衣食起居,不用任何人服侍,不許窺窗,不許叩門,明白了麼?”
東家皆一怔,紛紛驚喜地點頭不已。
我蹙起眉頭,似乎有哪裡不對,但又說不出來,以至後來幾天都一直惦記着,方纔恍然大悟,都說孕期女人會變傻,事實證明,果真是如此,咳咳,哪有花大把錢,買“無需服務”的?
但花的是朝廷的錢,我並不心疼,只懊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若是被鬼君知道,怕是要高深莫測地打擊一番了,若是被妖君知道,怕是少不得旁敲側擊了。
我爲姬修做了一個牌位供着,等於爲他守靈,經常地懷念起紫荊原的那一段塵緣,不過是短短半個月,卻成爲我下半生的希冀和安撫,那樣的溫暖,再也不會擁有。
由於服了一顆避影丸,等於隱去了蹤跡,我不用擔心子懿和蘭痕來叨擾,養胎的日子平靜如水,唯一變化的,是肚子越來越大,我換上比較寬鬆舒適的衣物,偶爾撫着腹部,站在窗臺前,對着外面的一大簇美人蕉,憶起盛年,發了癡。
不曾料到,半個月後,鬼君還是找了上來。
緊閉的門霍然打開,一陣涼風涌入,玄衣身影一步步走了進來。
遮掩躲避已經來不及,我捂住腹部,連連後退,撞到桌角,停下,緊咬牙關看他,說不盡的懊惱,還夾雜着一種莫名的悽惶感。
那古水無波的眸光沿着我的手落下,忽然間起了驚人的變化,有黑流涌起,在不斷翻涌,有亮光,有極致的沉黯,複雜得說不清,與之相反,步伐,亦一下子頓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無形的壓迫力籠住我周身,似乎看到,他袖間垂下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呵……”還是我先開的口,“鬼君可真是陰魂不散啊!卉娘這一生,怕是除了死,再也無法逃脫你的手掌心了。”
“卉娘。”他遲緩開口,嗓音沙啞,彷彿一下子蒼老了下去,“原來你,懷了我的孩子。”
我冷嘲,“你的孩子?你怎就知道是你的孩子?我與公子在紫荊原待了半個月,什麼事不可以發生?”
他目欲噴火,定定地望了我兩秒,掠移過來,將我摟在懷中,垂頭,咬住我的耳際,“你忘了一個月前,口口聲聲說未給那短命鬼一次,嗯?”
我磨牙,“你就這麼信了?我爲什麼要對你說真話?你與蘭痕,不過是我玩弄的對象罷了。”
他用力一咬,我疼得輕嚶一聲,蹙起了眉頭,“你放開我,我懷了孩子,與你有什麼關係?”
他的手顫抖着,撫上我的腹部,“有,因爲是我播的種。”
服了解藥之後,他已是一個實在的大活人,溫熱的呼吸有些急促,撲在我的頸間,語氣感傷,淒涼,“可是,卉娘,這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這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夢。”我低聲呢喃,在他的輕緩撫摸之下,大腦神志不清,身子一傾被他扶穩,“夢……”
是夢嗎?我這一百多年,盡是一場空花幻夢嗎?
倘若不是,爲何唯一的一次溫暖,都那麼的短暫……
爲何我想要得到的,始終得不到?
“是夢嗎?”我輕聲問,模糊不清,視線開始朦朧,夢……夢……
他的手輕柔地撫着我,彷彿攜了一股綿綿化愁的力量,暖融,使人酥軟無力,如置身沉浮不定的雲端。
男子的語氣卻悲傷得近乎凝噎,“是夢,你這一生都是一場夢,夢醒了,我們就在一起了,沒有蘭痕,沒有姬修,沒有黑息寨,只有我們兩個人,幸福,溫馨,美滿,羨煞了許多神仙。”
我扶住額頭,指尖揉動,喃喃問,“怎麼會這樣呢?你確實負了我,而我也確實嫁了姬修?”
“不過是假象,卉娘,明天醒來,就會回到真實了,我一直很愛你,你也從未屬於過別人。”
一雙有力的手將我抱起,輕柔地放在榻上,似有更多的令人昏沉的氣澤渡入,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醒來是在一處雲巔上,鬼君負手佇立雲端,玄衣靜躚,玄發緩舞,氣質清冷高華,我支起半身,平靜地看着他,“你要將我帶到什麼地方?”
“帶你隨處看看,你開始老了,年輕時又忙於紛爭,以後不太有時間。”
他淡淡道,語氣中有一絲慨嘆。
我皺了皺眉,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低頭看向腹部,隻手撫上去,卻感受不到任何起伏和脈動,一驚,心一下子悽惶了起來,怔忡地看向他,“孩子……我的孩子呢?”
他轉身過來看我,眸子古水無波,彷彿沉澱着更深的東西,“你從來沒有孩子,之前不過是在做夢,現在夢醒了。”
“不。”我不相信地搖頭,“我有孩子的,我懷了四個多月,每一天都在感受着他長大,怎麼會,突然沒有了呢?”
雲霧很輕,神思亦很縹緲,大腦中彷彿空缺了一片,我扶住額頭,身體輕輕一晃,“我有孩子的。”
子懿單膝跪下,將我輕輕擁入懷中,在我耳邊低語,“卉娘,夢醒了,爲什麼你還執迷不悟。”
我含淚看他,“蘭痕負我,你遲遲不娶我,姬修又離我遠去,孩子是我殘生的唯一希望,你將他藏到哪兒去了,能不能還給我?”
他眸子幽漆地凝視我,我從未見過那麼傷的眼神,彷彿將世間所有的淒涼都吸了進去,他拉起我的手,覆在他的胸口上,“卉娘,感受到心跳了麼,從此以後,我可以天天溫暖你。”
我還是搖頭,“可我現在只想要孩子了,你有心跳,我卻不再有,子懿,我已是姬修的娘子,我們之間,再也沒有可能。”淚水大顆大顆地滑落下來,我哽着聲,“所以,你將孩子還給我,好不好?”
此刻的我,不但沒了孩子,還似乎沒有武功,腦海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似乎是要將抱住我的男子打個灰飛煙滅,然而,轉瞬即逝之後,我什麼也記不起,只怔忡地看着他,用懇求的,卑微自憐的眼神。
他沉臉看了我很久,撩起袖子替我拭淚,“你從未有過孩子,人爲什麼要苦苦執迷於幻夢之中呢?”
我抱着希望點頭,“現在正是在幻夢之中,等我醒來,孩子就回來了,你讓我睡睡。”
我歪頭枕在他的臂彎中,真的睡了過去,我夢見我的肚子又大了起來,孩子在腹中微弱地呼吸,與我的氣息脈脈牽連,我笑得很開心,第一次露出少女似的天真,撫着肚子,很自豪,“看,我說對了吧?醒了,孩子就回來了。”
可是,一張俊美的臉陰沉地俯視我,薄脣緊抿,一言不發。
我疑惑地迎上去,拿出冷孤傲的本質姿態來,“呵,我懷了鬼君的孩子,鬼君爲何一直對我擺臭臉?”
他眉頭一蹙,手指撫過我的面頰,“真的可以瞞天過海麼?真的可以不顧一切麼?真的可以……”
我冷冷地拔下他的手,“鬼君就一個人在這兒唸經好了,卉娘還得安心養胎,免得啊,又有人打孩子的主意,也免得某人散發出來的烏煙瘴氣影響了胎兒。”
我一揮紫袖,從雲端一躍而下。
這一躍不要緊,我墜入了方纔的夢中,驚醒般地從鬼君的臂彎擡起頭來,他卻沒有看我,而是微頷首,注視着上方,我這才注意到,一朵朵大雲靜靜飄浮,無數天兵天將站在上面,手持各式法寶,一臉冷峻地俯視下來。
鬼君垂下頭,手指描過我的眉,淡淡道,“可惜無法請來魔尊與鬼王,你看着我打,不許亂跑,我或許會贏。”
我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畢竟我悲悽地發現,小腹又平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