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甦醒過來，是在往世崖的崖頂，大紅的衣裳鋪落地面，像華麗的帷紗塚。
羽雪樹樹葉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在我身上積下一層薄雪，又倏而被風吹散。
渾身靈氣充沛，所有的功法已經恢復，包括洪荒時代一路傳承下來的。
我望着一派澄澈的蒼穹，心境也如鏡空明。
來來去去，生生死死，原來是奔着相同的結果，原來是唯一的目的。
愛一個人，可以這樣深，這樣瘋狂。
直到怨念成魔，成爲另一個自己也陌生的，想要竭力殺死的“惡妖”。
最後一次夢境，一株屍香魔芋從白衣女子的胸口拱出來，我在明白的一瞬間甦醒。
這樣的情形，緣由本來是十分清楚的，我執念於偏見，因自私而多疑，誤了自己的一生。
他向天庭承諾渡化和救贖，不娶不生孽，二世苦痛輪迴，五十年撫簫慰惡靈，在大雷音寺娶了怨魔，也化解了怨，親眼目睹我的死，後來因爲心痛暈厥五年。
五年，是我最懵懂，最快樂的時光。
丹藥揭開的真相中，他躺在一榻冰牀上，面顏蒼白如雪，嘴脣失去了血色，只有微弱的呼吸，心臟在緩慢地跳動，偶爾喚出兩個字，“卉娘。”
他甦醒過來，第一件事，是去找我，在此之前，他提早安排的人，阻止了大帝一次又一次的尋覓。
我坐起身來，輕輕地笑，淚水不斷滑落，顆顆滾熱。
空氣乍然一暖，四周山巒，萬樹相繼開花，轉瞬已是一片奼紫嫣紅，上空有彩虹遊移，有靈鳥銜環，萬道霞光傾泄下來，天地之間瑞氣騰然，就連妖界也沾染了這般的恩澤。
每次有凡人或是妖魔成仙，六界的戾氣和煞氣總會被滌盪一清，而後百年安寧。
我擡起紅袖，上面有月華之澤在流動，手指晶瑩得幾乎辯不清。
從今以後，執手萬世，你，可高興？
可這樣的時候，他該在我身邊的。
我正要去東極尋他，司命踩着一朵雲，飄飄悠悠地來到眼前。
左手託書，右手執筆。
“恭祝卉娘子成功渡劫，三日後，九天將舉行百花始祖受封儀式。”
司命神色有些微的凝重。
我覺得，雖然天尊取了他一魂一魄，但無論我與天尊，還是與蘭痕，還是與姬修之間的糾葛，都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也許這便是命，冥冥之中註定。
“司命趕來，就是爲了祝福卉娘麼？”
我勾起一抹笑，對他情緒的低落預感到絲絲的不妙。
司命幽幽一嘆，“天劫化開，天尊的苦和不渝，都有目共睹，可另一個傷懷了百萬年的人，始祖是再不考慮了嗎？”
一抹悵然在心中瀰漫開來，心口竟有些微的刺痛，我斟酌了好一下，“望司命賜大帝一場好姻緣，一個好女子。”
負一個人，負了百萬年，那些恩怨，我不願提起。
他早就知道真相，是從始至終的明白人，甚至比司命還要清楚，他瞞我，欺騙我，不過是爲了得到。
愛情本來就是自私的，我不怪他。
“始祖先前許諾，選擇大帝的，而且許了許多次，都不作數麼。”
司命盯着我的眼睛，問。
我笑，發自心底地不自在，“不要提了，不要提了。”
頓了頓，“是我對不起他。”
甦醒的一剎那，我便知道，從此的日子，註定要對一個人永遠愧疚。
姻緣錯合，由不得我，由不得他。
“也好，這一場糾葛，快要徹底結束了。”
司命搖頭。
我一驚，“什麼？”
“始祖睡了三天，這三天，大帝和天尊一直在打，說是要做一個了斷。”
我心中惴惴，無論誰出事，都是我不願的。
“他們在什麼地方？”
司命掐指一算，“東極之地。”
我招來一片雲，匆匆踏了上去，將速度御得飛快。
有聲音緩緩傳來，“大帝造虛微宸消耗了不少功力，我來之前，他已經十分狼狽，始祖快一些，也許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
我咬住脣，將速度加到了最快。
心堵，堵到喉嚨酸澀。
東極之地亂雲紛飛，殺氣騰騰，半空不斷震顫。
我到時，蘭痕彷彿一隻折翼的蝶，無力地墜落下來，藍衣盡數被鮮血浸染，一頭銀髮竟似枯了，沒有了原來的光澤。
滔天的殺勁從上方逼下，我揮袖，將凌厲的光芒擋開，掠身將那一副身軀擁入懷中。
大風肆虐，銀髮亂舞，我伸手將亂髮拔開，那張憔悴蒼白的臉映入眼簾，瞳孔渙散無力，嘴角血跡乾涸，藍衣黏硬，彷彿體內的鮮血已經流乾了。
“痕。”
我輕聲喚，一百多年前，他將我從屍香魔芋盛開的丘陵之地救走，我對他生了情愫，便叫他“痕”，被驅逐之後，這個字便永遠塵封在了無歸寨。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臉上，脣角艱難地勾起，“卉娘，你都知道了。”
我點頭，“嗯，都知道了，你欺騙我也沒什麼，終究是我對不起你。”情緒再也控制不住，我憤恨地怒斥，“搗騰了百萬年，你還不夠嗎？還不夠嗎？你究竟要……”
他又笑，眸中一派哀悽，悽惻到空無，像是再也握不住絲毫的希望，“你說你選我，還作不作數？”
我想啊！我一次次背信棄義，雖然身不由己，但這樣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喉嚨一哽，我努力對他笑，“作數，這一次真的作數，你好起來，我就嫁給你，若是再食言，我卉娘再也無顏對六界。”
蘭痕輕輕搖頭，玉蘭仿若最輕盈的雪花，從體內升起，尖銳的痛貫穿心口，我搖着他，“你是不是要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看啊？”
“卉娘啊！”
他嘆，聲音虛弱無力，“把我忘了，讓一切都消失得乾乾淨淨，讓我不存於九天，不存於六界，不存於你的記憶。”
我抱緊他，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下來，“是，我錯了，所以你就這樣懲罰我，我真是小看了你的報復心。”
懷中的身軀越來越輕，不斷有玉蘭析出，一縷縷髮絲也如月華，逐漸輕淡朦朧，我往他體內渡入仙氣，然而，反而加速了他的湮滅，只好及時收住。
“我只是，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他脣角流出一絲苦笑，“睡了，你就不會再對我食言了，卉娘，卉娘……”
最後兩個字低不可聞。
這句話彷彿用盡了剩餘的微弱氣力，他的身軀越來越虛緲，頭慢慢地向我懷中歪下來，我緊緊地抱住他，心疼到無法自已，顫抖着伸手，試圖截住飛快散佚的蘭花，無濟於事，一朵朵在我指尖逝去，那曾經看似風流意態卻始終不渝的眸子，再無任何聚焦，緩緩地闔上了。
“不，你不可以……這百萬年來，你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
我大吼，我不甘，我斥責。
這一日，是蛛毒成親的日子，不過是他愛的，還是愛他的，最終都沒有選擇他。
可是，如果可以重來……
如果可以重來，我又能如何？
最後的時刻似乎到來了，他彷彿是一棵樹，上面棲着許多蝴蝶，樹倒了，蝴蝶紛紛散去。
無數朵蘭花從他四肢百骸涌現出來，向上空飛去，不過是瞬間，懷中的身軀變成一重虛影，倏而傾塌，化作無數晶瑩的碎片，隱入蒼緲太虛。
原先的心臟位置，出現一顆圈指大小的，仿若月華凝聚而成的內丹，在我心口略作停留，直上上空飛去，紫微星光華大盛，轉瞬恢復如常，只是比原來稍微明亮了一些。
“嗒。”
一聲輕響，那一柄水墨摺扇掉落在身側，我撿起來，上面還有些許殘溫。
懷中再無玉蘭，只有玉蘭清香，似乎在告訴我，那個等了我百萬年的男人，永遠不會再出現了，再也不會打擾了。
我緊緊地握住摺扇，心中有萬般情緒在翻涌，鮮血再也抑制不住，從嘴角流下來，源源不絕，隨後身子搖搖地倒了下去。
一雙手將我扶起來，擁入懷中。
“你讓我靜靜。”
我含糊不清地道。
這三日來，我在東極度過，有時間在發呆，沒時間也在發呆，想了許多。
愛一個人，無非是相守，凡人一世只有幾十年，朝夕相對自然重要，但對於仙界而言，情況卻是不一樣的。
除非有特殊情形，諸神都不老不死，（老的也都是洪荒時便老的），大家都是堪破紅塵和人心的主兒，對一切洞若明兮，是否在一起，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我陷入冥思的時候，天尊總是輕輕地擁着我，陪我一道沉默。
我知道不是他的錯，要麼他死，要麼蘭痕死，都不是我願意的結果，可他們之間，早已達成心照不宣的協議。
我不怪他，不怪任何人，若要怨，只能怨冥冥之中的安排，可這就連司命也左右不了，我也無法怨。
今兒黃昏，是百花始祖受封之時。
天庭相當於中央朝廷，即便許多神尊的身份地位與玉帝一般尊崇，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升級時仍要去那兒做做樣子，好教六界盡知，起一個認可作用。
諸仙家的眼神都已經變得不同。
那是一種對一個人在大劫大難之後的憫然和寬容，以及敬重。
只是大帝仙逝，歸入太虛，氣氛有些凝重。
一百多年過去了，這是我第一次着白衣，是天尊提前準備好的，每一寸都十分合身，長長的衣角拖曳過白玉地面，碎月之華靜爍緩移，在所有仙家的注視下，我接過玉帝奉上的百花令。
“如今始祖戾氣全無，心境清淨，悟到生之真諦，死之玄奧，真是可喜可賀。”
太上老君一搭拂塵，頗爲欣慰地嘆。
我淡笑，“計較又怎麼，不計較又怎麼，世事如雲，風來聚散無常，其實都是常態，待風過了，雲清了，一切存在也不存在。”
天尊位列寶座之左，眸色幽深地看着我。
仙家們都在嘆，說這百萬年的劫難並沒有白受，九天再添一位至高無上的神，與鳳齊尊，是一件福澤蒼生的好事。
百花始祖的府邸封在南極之地，位於洞來仙湖中央的棲落島上，雖是如此，卻與南極仙翁隔了萬里，與東極更是離得遙遠，以最快的速度御雲，也需半日的行程，可見這九天之大。
去棲落島之前，我在東極逗留了些許。
庭院涼亭，天尊輕按住我的手指，教我一些輕淡悠遠的曲子。
一顆心越來越平靜。
他溫熱的胸膛貼着我的後背，玄色的頭髮滑落我的頸間，撩起一陣酥癢。
“卉娘，嫁給我吧！”
一曲終了，他在我耳邊道，聲音清冷卻溫柔。
我笑，“就這樣，不也挺好的麼？”
“爲什麼？”
他頓了頓，“我們等的，不就是這麼一天麼？”
“就只有我們兩個人，無須證明什麼。”
我抱着古箏起身，望着那張在漫漫百萬年中，愛過恨過無數次的臉，“天尊若是想卉娘了，可以到南極洞來。”
百萬年來，我總是在幻想，與子懿辦一場轟動六界的婚禮，可如今，塵埃落定，嫁與不嫁，原來已經不重要了。
我心知我還愛着他，比恨的時候還要愛，比瘋狂的時候還要愛，像所有的感情都沉澱下來了，經過那麼多劫難的發酵，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涅磐，變成一罈陳年的美酒，味道醇厚又輕淡，就放在心間，不再熱烈，不再瘋狂，多好。
也許還有其它的原因，我對姬修有過感覺，對蘭痕有過不止一次的心動，我在姬修亡後嫁作他的娘子，在蘭痕的婚宴上決然離開，奔一個不得善終的結局而去，這些都過去了，可是，不會幻滅。
如今劫塵盡散，想來也是風淡雲清，然而，風淡雲清裡，也有許多種說不出的情緒。
我離開之前，他輕輕挑起我的下巴，落下一吻，眸子闔上，睫毛掃到我的眼上，這是他最深情的時候，深情得純粹，不夾雜任何慾望。
“你如何選擇，我都依你，只要你只有我一人。”
這是他留給我的話。
到南極洞來之前，我專程去姬修墓前上了一炷香，然後用法術將所有的枯草都除了，再撒上一層香玉粉，從此他的墓，不會再枯容，就這樣安靜地存在着，沒有任何事物再去幹擾他，尤其是生命這樣令人傷懷的東西。
我輕輕一嘆，“公子如玉，如琢如磨。”
洞來湖很大，棲落島也大，宮殿大氣華麗，由於是新的建築，積累了以前的工藝，在九天這樣好看精緻頗有藝術美的並不多見，多是莊嚴又堂皇。
我倚在軟榻上，撫着蘭痕的摺扇，想起了許多事來，淡淡的蘭香繞鼻，一切如夢亦幻，徐徐將摺扇打開，才發現水墨間隱藏着一個字，“卉”。
我輕輕地笑了，闔上摺扇，放到箱底，鎖上，想了很久，將鑰匙沉入洞來湖。
不提，再不提。
不看，再不看。
“始祖，這是六界花錄，每一種花對應不同的女子，您可以決定她們的命運。”
仙鬟呈上一本厚重的書冊。
我支起身來，懶懶翻了幾頁，合上，招手讓她下去，“百年之內，所有的女子得圓滿，了夙願。”
得圓滿，了夙願，一個女子的一生，真正想要的，不過如此。
我這一段劫數，不能說不圓滿，也不能說圓滿，但無論如何，一切都結束了，去的人不會回來，還在的人不會離開。
願這世間，這六界的女子，都是一派和樂無憂的模樣，大劫大難之後的風淡雲輕，都不適合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