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語，專心致志地吃食。
我知道，以前是爲了裝唄，還有什麼理由？
爲了裝，他竟活生生忍了五十年，也真是難爲了。
冷桑冷着臉，吩咐小妖們將大廣場上翻倒的桌椅凳收了，十日宴飲，總算是落下帷幕，一間大財庫在建築，用以裝其他寨子孝敬上來的財物。
按照寨中小弟的數量，前來報名的女妖留下了一千名，個個頗入得了眼，此刻正循規蹈矩地分行站着，但目光卻不安分地集中於哨樓上的玄衣身影，摺扇輕搖的藍衣妖君，冷酷懾人的黑袍三寨主上。
弄得小弟們一片怨聲載道。
“喂，你你你，目光往哪裡瞟了？”
一名小弟看到心怡的女妖直勾勾地盯着鬼君，竟大聲嚷嚷了出來。
那女妖冷冷地瞥他一眼，不鳥他，另外的則低笑了起來。
按理說，我該與小弟站在同一個立場，畢竟她犯花癡的對象是本寨的枕邊人，但考慮到對子懿犯花癡的不止一個，罰也罰不盡，還留下一個心胸狹隘，陰險毒辣的惡名。
我拿出一副高貴不容侵犯的姿態來，款步走到一羣芳華前方，登時一片嚶嚶巧巧的斂襟福拜。
我淡淡一笑，“諸位妹妹容姿絕倫，本寨可算是飽了眼福，妹妹們加入黑息寨，是黑息寨的榮幸，寨子的繁榮不息，後代昌盛就靠各位了。”
她們不由得又羞澀又興奮，那些裝作女妖來混飯吃的大膽人類女子還偷偷捏起了衣角。
我又道，“看着子懿鬼君入眼的，請舉手！”
一石激起千層浪。
蘭痕的摺扇頓了，冷桑疑惑地看過來。
簫聲戛然而止，子懿憑藉有利的地勢睥眤我，一副“你敢，就好生體罰你。”的樣子，氣勢壓下，我略感窒息。
切，以爲我要爲他充後宮，打的什麼算盤，做的什麼美夢？倘若有此想法，那也得將他先閹了才行。
小弟們聳拉着腦袋，睜大雙眸，驚恐地瞅着我。
女妖們面面相覷，遲疑着，不解着，陸陸續續有手舉起。
我數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四百個。
甚滿意地點頭，“看着蘭痕妖君入眼的，請舉手！”
蘭痕拉長了臉，一折扇飛了過來，我妙手抄住。
唔，有四百零一個，介個……不太可能吧？難道說蘭痕的意態風流，步生蘭花俘虜了更多女妖的心？
蘭痕陰轉晴，脣角勾起一抹笑來。
我卻不太信這個邪，視線凌厲一掃，乖乖，原來如此！
“那個，舉兩隻手的出列。”
兩名女妖戰戰兢兢地走出來，抖着身子跪下。
我挑眉，“原因？”
其中一員語無倫次地道，“我們……是看……着蘭痕……妖君溫潤倜儻，想讓……妖君……拔得頭籌，求寨主……高擡貴手，不要……不要趕……我們走。”
我讓她們下去，“各位妹妹記住了，這麼一樁小事，也有人動小心思，這大千世界，值得人取巧的事實在是忒多，倘若有誰動黑息寨不忠，或者妄圖打主意，那麼……”
指尖凌空拈起一枚花瓣，向遠處彈去，半空，澎湃的氣浪霍然炸開，向八方推涌而去，寨子和三山皆強烈地震顫了一下。
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又下跪了一片。
蘭痕哧一聲笑了出來，搖着摺扇走到我身邊，俯首貼耳，“我覺得，似乎關聯不大，況且卉娘你似乎太過於偏心了。”
我輕哼，“去掉兩隻手，你比鬼君少，這是事實，何來偏心？”
環掃一地花花綠綠，藹聲道，“算是個訓誡，下不爲例，看把妹妹們嚇的，實在是本寨的罪過。”
一個個蒼白着臉起身來，眼神含了更多的敬畏。
我若無其事地道，“看着三寨主入眼的，請舉手。”
用一千減去方纔的數量總和，說是都喜歡冷桑，不喜歡的未免冤屈，爲求務實，便只能親自點一遍。
冷桑的臉一下子便黑了。
果然，一共九十九人舉手。
長相和法術都不如那二位，這也不怪他。
另外的一百個，正在和寨中小弟眉來眼去，好不肉麻。
我肅然道，“諸位對鬼君，妖君，三寨主如此看中，本寨先替三位謝過了，但選各位妹妹進黑息寨，大家也都明白緣由，倘若一心在一棵樹上吊着，反而不利於與小弟們交流，從而影響後代昌盛，所以，本寨先將話挑明瞭，除了鬼君，妖君，三寨主之外，各位可與其它小弟自由來往，自由親近，違者趕出寨子，永不接納。”
簫聲繼續響起。
冷桑的冷酷含了一絲暖和。
蘭痕的摺扇又悠悠地扇了起來。
女妖們的目光逐漸慘淡下去，卻又不得不恭恭敬敬地答了個“是”。
我霸佔優良資源的消息傳遍了妖界，又飛到了魔界，梵韜決笑了個夠，奴欒好心挑了十來名美男，通通送了上來，這都是後話了。
出乎我的意料，跳了那要命的誅仙台後，天尊並未心念如死地隨我下去，而是趕到誅仙台出口，紅了一雙眼，雙掌催引一圈白光，不斷向一片戾氣中吸着什麼，身形幾經踉蹌，卻終究穩住不倒。
“卉娘……卉娘……”
他的脣在顫抖。
戾氣裹攜着我不斷翻滾，一切有形皆不斷散去，三分鐘的極限過後，我被絞得殘存一絲意識，拼命向着聲源處掠去，而他已經停止了呼喚，闔上雙眸，玄衣張袂，撲向誅仙的煙障中。
誅仙台，本該諸仙，古往今來，怕是唯獨誅了我這麼一隻妖。
我於一片冰涼的質感上停了下來，在五根修指間縈繞不息。
天尊，我還在。
他霍然停住，不敢相信地垂視我，目光又欣然又哀傷。
我嫋娜着虛無的身子，扭着晃着，十分得意——
看，誅仙台滅不了我。
他指尖觸了一下我，挑眉，“卉娘，你很快就會長出身子。”
這很快，指的是百萬年。
我已是天地間一縷靈澤，沒有三魂六魄，只能慢慢地養着。
天尊將我放入凝華盞中，每日將一掬日月精華，一縷清風瑞氣，一息丹藥之澤餵我，並淡中含悲帶戚地告知紫薇大帝，我已經去了。
大帝一路搖晃着回去。
夢中不過一瞬，然而，百萬年太長，我身臨幻境，也覺煎熬。
天尊閒時喜歡支着肘或趴在案上看我，睡覺時也總摟着凝華盞，我開始時倒沉迷於這般的溫馨，日子久了，愈發嚮往自由自在的生活，無數次試圖衝破凝華盞卻未果，天尊手撐側臉，繞有興致地看着我在盞中竄來竄去。
“卉娘，你在做什麼呢？”
他溫柔地問我。
我道，“該好生鍛鍊一下，免得長出了身體後人也廢了。”
他將蓋子拎得更緊，又在盞外加固了一層結界，“這誠然是個好打算，不要將凝華盞弄損就是。”
我無力地沉落到了盞底。
他勾脣，意味不明。
夢境一轉，夜間，他將我擱在牀頭，褪下一身衣物，眼巴巴瞅着我，“卉娘，你說，怎麼辦呢？”
我……我無語，簡直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色胚，我都只剩下一縷靈澤了，他居然還起反應。
冷哼一聲道，“卉娘已是個無身無魂的主兒，天尊若是忍受不住，這九重天上容姿卓絕的仙子多的是。”
暗自咒了他無數遍。
他撫着凝華盞，“這日復一日，你欠我的，以後要通通還回來。”
我抖得不行。
紫薇大帝又來過幾次，眼神有搜索的意味，往往要淺斟慢酌一番，然後款款道在觴曲大殿能感應到我的氣澤，問天尊是否有所察覺。
天尊自然否定。
紫薇大帝笑了，“天尊看來不如我對卉娘情深。”
天尊臉黑了一半，將凝華盞上的燈火挑得更旺，“卉娘已逝去五十萬年，本尊自也看淡了，大帝對卉娘癡情一片，作爲她的夫君，本尊替她謝過便是，卉娘有靈，定也能收到大帝的祈福，從而將一份知交情誼銘記在心。”
這下輪到紫薇大帝臉黑了。
二位都是地位頗高的神尊，偏偏喜歡端着架子，拐彎抹角地拌嘴，連吵架都這麼有範兒。
一粒火星濺入盞中，差點將我一縷澤蒸發乾淨，貫入“體內”的灼燙也忒煎熬，我忍住沒有慘叫出來，爲了讓大帝徹底絕了念頭。
關於下一世的承諾，我有時想來有些悵茫，以自己的存在狀態，說不上什麼世與世的，大帝若是念妻若渴，有的是好女子與他挑，犯不着在一棵樹上吊死。
我跳下誅仙台後，隨着時間的推移，當初在凌霄寶殿上圍攻我的諸神逐漸遺忘了我的模樣。
說起那一場“宮變”，大家不免唏噓一陣，說當初那個女妖哇，又妖魅又有兩分英氣三分霸氣，然而，提到具體樣子，大家紛紛搖頭，說那麼久遠了，就連清冷不變的九重天也滄海桑田了幾遭，那女妖即便生得媚，又有誰會記得清楚？
六十萬年後，子懿將我的畫像堂而皇之地懸掛在大殿牆壁上，聽到仙僚來拜訪的風聲，便執杯站在畫前，作一副沉默悵茫狀，甚傷懷，甚艱難地飲下，眉微蹙着，脣細抿着，手指擡起，輕柔地撫着。
一副便秘的糾結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