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來的那一瞬間,終於傳來好消息。
“韃子逃了!韃子逃了!”
一聲接一聲,鋪天蓋地而來。
此時的劉梅寶已經和宋郎中再次投入到救治傷兵的工作中,當這個消息傳來時,安置着傷兵的臨街店鋪裡一片歡呼。
“大叔¨看,我說¨有援兵吧….”劉梅寶看着宋郎中說道。
宋郎中眼中淚光閃閃,他恩恩兩聲,並沒有說話,太袖子擦了擦眼淚。
“快些吧,能多救一些是一些….”他吸了吸鼻子說道。
劉梅寶點點頭,看着街道上正在燃起火把,在各處躲避的民衆都涌了出來,迎接殺退韃子護城的英雄好漢。
“來了。”她收回視線,跟隨宋郎中而去。
看着跪地哭泣道謝的民衆,盧巖帶來的鹽丁們雖然又是累又是傷疼,但卻忍不住裝作毫髮無傷的一般,將胸脯挺得高高的,趾高氣揚的走過街道。
城中尚未逃走的大戶們獻出了家藏的好酒,酒樓的廚子們開始燒製最簡單卻是最補給勞力的大餐。
飯菜燒好,婦孺老幼們都搶着來送,擡到縣衙所在的西北街上,發現好多兵衛已經坐在地上,互相靠着睡着了。
這一天,他們可以說滴水未進,兇險的時刻不覺得怎麼樣,此時危險暫時褪去,神經一鬆很多人便虛脫了。
“大人辛苦了!”站在縣衙門外高高的臺階上,盧巖掃過這些疲憊不堪的兵衛,神色也是肅然,衝管隊拱手說道。
管隊一隻胳膊用夾板固定着,掛在胸前,頭上包着一條布帶,看上去傷的也不輕,但精神卻是很好。
“大人!”這個五大三粗,比盧巖要年長十多歲的漢子眼眶發紅·作勢竟要下跪,“多謝大人援助…”
盧巖忙仲手扶住他。
“大人言重了,我等同袍兄弟,應該相助·再說殺韃子乃是職責所在,要不是在董莊被韃子耽擱一會兒,我們來的更早些,這樣,你們傷亡也不會這麼重了···.”他緩緩說道,再次掃過那些散亂睡在地上的兵衛,忽的目光一怔。
“什麼?”管隊大人聽了也是一怔·“大人並不是從府城接命趕來助我的?”
“府城?”盧巖皺眉道,目光卻是沒有看他,隨口道,“我沒在府城,我這些日子在鹽巡,昨日接到臨近的董莊衛求援,一小股韃子圍擾他們,去了那邊纔看到大人送來的求援·知道這裡也被圍困,於是我們纔過來的···¨”
這麼說,這一天他們是跟韃子打了兩場野戰?管隊張大嘴·看着盧巖。
這這還是大周的兵衛嗎?不對,他們不是兵衛,他們只是鹽丁!
他想起在城牆頭看到這些鹽丁和韃子對戰的場景,隊列分明,進退有據,不慌不亂,別的地方的兵衛能不能做到如此,沒有出過山西界的管隊不清楚,但他可以保證,就河中府·乃至平陽太原府的衛所營兵都沒有如此膽量,跟韃子面對面的打,隊伍還能不散。
據說當年戚爺爺的麾下便是如此,但可惜的是他晚生幾年,沒有見
盧巖不知道看到什麼,擡腳下了臺階·向街道上走去。
“大人,大人···”管隊回過神,追上去,眼中閃閃發光,“這些鹽丁都是你訓的?”
廢話,他原本是鹽巡檢,如今雖然升官到了河東驛,但還是兼着鹽巡檢,而且聽說相比於那個清閒的同樣有油水的屯堡官,盧巖還是更愛在鹽巡呆着,正五品的官樂此不疲的幹着從九品官的工作,剿馬賊巡安平。
盧巖嗯了聲,沒有多理會他,徑直向幾個散坐地上的一羣人走
這些並不是兵衛,而是民團,此時七八個躺在地上,兩三個還撐着坐着,兩個婦人擡着一鍋熱飯在這裡,一個矮身低聲想要喚起睡着的人起來吃兩口,一個則給那醒着的三個盛飯。
盧巖停在一個正埋頭吃飯的瘦弱男子身前,面色驚異不定。
那黑子似是餓極了,沒有察覺有人站在身前,而只低着頭吃飯。
“周良玉?”盧巖有些不可置信的喚了聲。
吃飯的男子一頓,擡起頭來。
“你怎麼在這裡?”盧巖大驚變色,伸手就抓着他的肩頭。
周良玉的肩頭被包紮了,被他一抓,少年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痛苦。
“我怎麼不能在這裡?”少年淡淡道,低下頭又開始吃飯。
這誰家孩子,看他樣子方纔也是參戰,難道不知道眼前這人是什麼人?這可是他們解縣的英雄,是救了他們命的金甲神!
這什麼態度!
管隊面色一凝。
“哎,大人問你話呢!好好說!”他瞪眼喝道,要不是看在也是殺敵的好漢的份上,早一腳踹過去了。
“那,梅寶是不是···.”盧巖並沒有在意,而是忙忙的問道。
“住口!”周良玉豎眉低喝,面上絲毫不掩飾憤怒。
女子的閨●豈能隨意被人叫出來,這是最淺白的常識禮儀。
盧巖看着他,並沒有管隊意料中的震怒,而是一笑。
“你怎麼樣?”他蹲下來,跟周良玉平視,帶着兄長一般的關切問道。
這種親人般的關懷神情,讓周良玉更爲焦躁,他放下飯碗,站起身走開了。
“喂,你¨”管隊又驚又惱,雖然不是自己手下的兵,但也覺得大失面子,一擺手便要人抓他回來。
盧巖擡手製止他。
“無事,我們認得,這孩子就是這性子。”他笑道。
管隊這才鬆了口氣,又請盧巖去休息。
“大人還是快去歇息吧。”盧巖看着他說道,“大人傷的不輕…”
這一句簡單的卻是真切的話讓管隊鼻子忍不住一酸。
“大人也勞累了…”他悶聲說道。
“我想這些韃子不會就此算了,城防還是要嚴謹一些。”盧巖整容道,“大人多日守城勞累,你先去歇息一晚,今晚我來守城。”
親兄弟也不過是這樣了·…管隊的眼淚差點掉下來,直覺渾身上下都熱騰騰。
“大人甘冒奇險,親自領兵來救援·某這一條命,從今後就是大人你的了..”他漲紅着臉,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有些激動的拍了拍胸脯,低聲鄭重說道。
“大人說哪裡話。”盧巖一笑·卻也沒有再說什麼,“快去歇息吧,明日還要大人你接着守城,就是帶傷也得上啊。”
這話說的乾脆也不做作,管隊對盧巖的好感又噌噌攀升,以前對於這個盧巖,大家雖然面上過得去嘴上不說·心裡多少都是瞧不起的,但自今日一事,印象完全顛覆了,這條漢子絕對值得相交!
看着這管隊走了,夜色也深了,自有人來安排盧巖這些鹽丁去歇息。
大家都散去了,安排好防守警戒,一個心腹鹽丁走過來·在盧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盧巖神危便變得有些奇怪,似乎是高興又似乎的悲傷·總之很複雜。
他又吩咐了幾句,便帶着兩個心腹鹽丁走了。
他們走到救治傷兵的一排臨時徵用的店鋪前時,裡面燈火通明,慘叫哭聲不斷,傷兵的親屬不用說了,自然來伺候自己的親人,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自發的民衆多是婦孺來這裡幫忙,大半夜了依舊人來人往,燒水絞布搬藥熬藥。
盧巖並沒有直接就進去,他沿着門慢慢走去·終於停在一間鋪面前,目光緊緊盯在那個正彎腰從一個傷兵胳膊上拔出箭簇的姑娘身
傷兵發出一聲慘叫,鮮血濺了劉梅寶一身,不過此時她的衣服上已經滿是血跡了,再多點也沒什麼區別。
“果然好法子!”宋郎中以及另外幾個衛所的大夫看着劉梅寶手裡的箭簇,已經另外一個手裡的勺子·紛紛說道。
“雖然要用刀子割開傷口二次受傷,但總好過這些倒刺隔斷血管,造成大出血可就是半點也救不得了¨”劉梅寶將箭簇扔到一邊,擡袖子擦了下額頭,說道。
“差不多了,我們都會了,姑娘你先歇歇好歹去吃口飯···”宋郎中說道,看着劉梅寶疲憊不堪的臉心疼的說道。
除了準備尋死那一刻跟宋三娘子在地上坐了坐,這一天來劉梅寶還沒歇一刻,其間只喝了半碗水,一口飯也沒吃,到現在也的確是撐不住了。
“好,我先去吃一點,待會來換大叔你。”她點點頭,也不再客套,說道。
“快去吧。”宋郎中忙催促她。
劉梅寶便轉身向外走去,邁出門檻,一面伸手捶打痠痛的腰背,一面想要看看哪裡有飯。
一黑手忽的從一旁仲過來,劉梅寶累的眼睛有點花,不提防嚇了一跳。
定睛一看,見是一個油紙包着一隻燒雞。
香味頓時鑽入鼻內,她擡頭看手的主人,驚訝的低呼一聲。
“你¨你怎麼來了?”她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看着眼前的男子。
盧巖對她微微一笑。
“哦,原來¨原來援兵···”劉梅寶旋即反應過來,看着盧巖的眼,她的聲音低下去,“原來¨又是你呀…”
她的情緒有些低落,按理說應該高興,是的,她是很高興,但更多的是難過。
太危險了,多兇險啊,他怎麼能怎麼能這樣···.
不知怎的,她的眼眶有點酸,便低下頭藉以掩飾。
“這次是巧了¨”盧巖忙說道,“這次不知道你們也在···.”
劉梅寶有些不信,上一次他也是說是爲了民衆所以才大義凜然,其實是不想她因爲負疚報恩啊什麼的有心理負擔。
“真的?”她擡眼看他。
看着眼前的姑娘微微嘟嘴,神情幾分委屈,這是跟親近人才有的姿態,盧巖只覺得心咚咚跳的如同擂鼓。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