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個喜慶的日子,紅綾紅花紅爆竹紅喜袍,以及沈家人面上寫滿眉梢的笑,每一樣每一樣都在表示,今日是個喜慶的日子,但是,血呢?
血也是鮮紅色的,它可也表示也喜慶?
只見方雨靈身上,有鮮紅血從她身子裡流出,染上她身上火紅喜慶的喜服,令她的喜服看起來紅得刺眼。
血,正從她心口汩汩而出。
有一柄劍,正從她的後背從她的心房穿過,穿透她的身子,那沾滿了血的劍尖,就這麼直直對着站在她對面的沈望舒,血水染滿劍身,由劍尖往下滴落。
而這柄劍,卻不是一柄鋒利無比的劍,而是一柄連小兒孩童都傷不了的……木劍!
可偏偏是這樣一柄連小兒孩童都傷不了的木劍,竟是穿透了方雨靈的心房!
所有人的大驚失色,沈家下人、沈望舒、沈流螢,便是那遇事冷靜總淺笑着的雲有心,此時也震驚不已。
與此同時,廳子外徐徐走來三人。
可這一刻,身旁的人如何震驚如何驚呼如何喚他,沈望舒都覺自己聽不到也感覺不到了,他只是怔怔看着由方雨靈背上穿透她心房的木劍,看着劍刃劍尖上那刺目的腥血,深陷的雙目大睜,面色蒼白如霜,他手中拿着的紅綾脫離了他僵硬的手,掉到了地上。
由劍尖滴下的血正好滴到紅綾上邊,將它染得更紅了。
只見沈望舒嚅了嚅脣,輕輕喚了方雨靈一聲,“雨……靈……?”
方雨靈沒有應沈望舒,亦沒有倒下,被木劍穿透了心房的她此刻竟還神智與氣力,詭異得讓人不可思議!
但這一刻,沈望舒什麼都不介意,也什麼都不在乎了。
只見方雨靈擡起自己顫抖的手,慢慢摸向沈望舒僵在身前的雙手,輕輕握住,聲音還是如往日裡那般輕輕細細總帶着一絲羞怯,對他道:“公子,挑起小女子頭上的紅蓋頭可好?”
知道沈望舒沒有太大的氣力此刻更是怔愣得雙手僵硬,方雨靈輕握着他的雙手,自己低下頭的同時將沈望舒的雙手移到了紅蓋頭前邊來,這才鬆開了沈望舒的手。
沈望舒的手沒有垂下,就這麼停在了方雨靈的紅蓋頭前,方雨靈並不着急催他,只見沈望舒的雙手顫抖得厲害,不過是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像是用了他所有的力氣與勇氣,慢慢,慢慢地將擋住方雨靈容顏的紅蓋頭掀開。
紅蓋頭下,方雨靈正在笑,輕柔、嬌羞卻帶着滿滿喜悅以及滿足的淺笑,她面上施了脂粉,脣上塗了鮮紅的膏脂,比她以往的每一日都要美好,可任是在鮮紅的膏脂,都掩蓋不了她嘴角的血,縱是再柔潤的脂粉,也潤不了她蒼白得沒有了一絲血色的面色。
可她卻是在笑,沒有苦痛,只有喜悅與滿足。
紅蓋頭掀起,方雨靈此時再也站不穩,終是跌坐到了地上,沈流螢趕緊扶住她,同時用自己的右手緊緊抓着她的手腕,她的掌心,正隱隱生出淺綠的光。
清幽也趕緊扶着沈望舒蹲下,只見方雨靈又朝沈望舒伸出手來,再一次握住他枯瘦冰冷的雙手,細聲道:“公子,小女子找了你很久,很久,五十年?百來年?還是……三百五百年?小女子也記不清了,但,小女子終於找到公子了。”
方雨靈的話很是讓人震驚,但此時,沒有人打斷她,亦沒有人忍心打斷她,都陪着沈望舒,靜靜地聽她對他說着溫柔的話。
“公子,小女子不是南溪郡人,小女子……欺騙了公子。”說到這兒,方雨靈面有愧疚之色,“可如若小女子不這般說,小女子……根本就靠近不了公子,小女子只會嚇壞公子。”
“公子你早已不再記得,七百年前,雲夢山上,你曾救過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卻也……”似是想起了什麼悲傷痛苦的事情,方雨靈沒有繼續往下說,抑或說是,她已經沒有多少氣力再往下多說什麼。
只見她的面色蒼白得愈來愈可怕,便是她的烏髮都染上了霜色。
不,準確來說,不是她的面色蒼白得愈來愈可怕,亦不是她的烏髮染上霜色,而是她的身子……在漸漸變得透明!
“公子,小女子一直一直在努力爲公子變得強大,小女子想要守護在公子的身旁,不管公子是否還記得公子曾經說過的話,小女子都不曾忘,可是……”
“小女子好不容易找到公子,卻沒有辦法守護公子了,公子……”方雨靈深情地看着沈望舒,忽然,只見她挺起身子,湊近沈望舒的脣,將自己的脣貼了上去!
而後竟見她在沈望舒的脣上用力咬了一口,迫使沈望舒微微張開了嘴,與此同時,只見方雨靈口中有微微紅光閃出,她便將這紅光以嘴渡進了沈望舒嘴裡。
但所有人卻都瞧得清,那不僅是紅光,而是……一顆珠子,一顆紅色的珠子!
只聽廳門處有人在此時大喝道:“妖元!”
緊着便是衣袂翻動的聲音,是雲有心在出手。
方雨靈將自己口中的紅色珠子渡到沈望舒口中後,竟忽地擡手捏住他的臉頰,讓他不得不將珠子往自己肚子裡咽。
見着沈望舒將珠子嚥下後,方雨靈便將那已經變得很是透明的雙手貼到沈望舒的臉上,輕輕摩挲着,溫柔地笑着道:“公子,你會安安康康地活下去的,來世,再來世,你都不會再受疾病的折磨。”
“小女子能嫁與公子爲妻,小女子很滿足,永生無憾。”方雨靈說完,淺笑着又輕輕吻上了沈望舒的脣。
也是在這一瞬間,她的身子完全化作透明,那本是穿在她身上的衣裳掉落在地,那插在她心房穿透她身子的木劍,也噹啷一聲跌落在地。
方雨靈的人,便這般忽然消失不見了,根本就不待沈流螢做些什麼。
然,忽有千百蝴蝶由方雨靈穿過的紅喜服中撲飛而出,美不勝收得令人驚駭。
也就在這千百蝴蝶撲扇的翅膀中,讓人似看到了什麼,又聽到了什麼。
是一片滿植鮮花的林子,一名白衣道人正在林中練劍,有彩蝶在林中花叢裡撲飛,天色忽沉,彩蝶飛離,白衣道人也正收劍離去,在經過一株老樹旁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看向樹杈上結着的蛛網。
蛛網上有一隻彩色的小蝴蝶。
白衣道人將彩蝶從蛛網上救了出來,笑道:‘若沒有遇到在下,你怕是有危險了,下回記得當心些。’
‘姑娘你是誰人?怎會獨自在這林子裡?’
‘姑娘在這山間迷了路?那在下送姑娘下山如何?敢問姑娘家住何處?’
‘姑娘怎的又到這林中來了?’
‘姑娘你……’
‘姑娘,在下與姑娘終是殊途,還請姑娘日後莫要再來了,若是讓旁人看見,只會對姑娘有害而無利。’
‘姑娘你……怎可如此固執?’
‘其實,在下對姑娘……對姑娘……’
‘姑娘尚未有名字,在下給姑娘取一個,如何?’
‘在下與姑娘相識於細雨之中,便叫姑娘雨靈,雨中的妖靈,姑娘可還喜歡?’
‘姑娘!姑娘!你怎會受這般重的傷!?在下這便救你!’
‘大膽逆徒!你身爲誅妖道人,你明知她是妖邪,你非但沒有除掉她,反還愛上她,甚至不惜用禁忌之術抽你自身一魂一魄保她性命!大逆不道!’
‘不!雨靈雖是妖,卻不是邪類!她是個好姑娘!’
‘逆徒!你若執迷不悟,爲師便親自動手清理門戶!’
‘雨靈,不要來救我,千萬不要來救我,你若來了,就再也走不了了,你有多遠便走多遠,萬萬不要被誅妖道人捉到。’
‘傻姑娘,別哭啊,我是人,我死了會有輪迴,今生死,下一世我還會活過來,只是……我將不再記得你。’
‘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我不希望你來找我,人海茫茫,你只會找得很辛苦,我不想讓你如此辛苦。’
‘雨靈,若有緣再相遇,我想……和你共結連理。’
公子,小女子不會忘了你的,小女子會找你的,小女子會一直找你的……
沈流螢怔怔看着由自己面前撲飛而起的蝴蝶,這是……方雨靈的記憶,她是——妖。
千百蝴蝶撲飛,卻又在一會兒間全都消失不見,就像忽然消失不見的方雨靈一樣。
唯留下一隻蝴蝶而已。
留下的這一隻蝴蝶,在沈望舒的手心裡。
蝶翼是彩色的,漂亮極了,但這隻漂亮極了的蝴蝶,卻只是靜靜地躺在沈望舒手心裡而已,一動不動。
它,死了。
這隻彩蝶,沈流螢與清幽都見過,在沈望舒的院子裡屋子裡見過的。
這是那隻近日來總是飛到他身邊陪伴他的小蝴蝶。
沈望舒失神地看着自己手心裡那隻一動不動的彩蝶,僵硬的雙手顫抖不已。
他知道雨靈便是那隻總溫柔地來陪他說話的小蝴蝶,在小螢拉着她到他面前來的那一日,他便知道了。
若非如此,他昨夜也不會問小蝴蝶可與他一樣高興,而非是否替他高興。
他也知道,小蝴蝶昨日聽到他問的話之後那少頃的沉默是因爲什麼,當是她沒想到他已經知道她便是將要嫁給他的人。
他不過是沒有將這個事實說出來罷了,他想着成婚之後,她當自會告訴他的,可——
是不是他應該把這個事情早說出來就好,這樣的話,他就算保護不了她,還可以讓大哥以及小螢用人妖不兩立的藉口將她趕走,只要不在他身邊,她就不會受傷,若她沒有嫁給他,若她今日沒有出現在這喜堂上,她就不會消失!
而他,卻是連擁抱她的機會都沒有。
木劍插在她的心口,他根本……就不能擁她入懷!
她明明,還在對他笑,淺淺的帶着嬌羞也帶着滿足的笑,他喜歡她的笑,他想多看些時候。
可,她去了哪兒?
沈望舒捧着彩蝶的手顫抖得厲害,只見他要將雙手輕攏,要將那隻彩蝶溫柔地攏在手心裡,就像是他還能抱着她一樣。
但,很多時候,上蒼都是殘忍的。
就在沈望舒慢慢將雙手輕攏時,他手心裡的小蝴蝶忽然間也變得透明,然後,化作螢螢粉光,在他的掌心裡,消失不見。
便是連這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念想,都沒有留給他。
沈望舒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淚水終是從他深陷的眼眶裡涌了出來。
他雖身來有疾,十八年來幾乎連門都不曾出過,但他從不怨世不公,所以他從不曾怨懟,更不會悲傷哭泣。
可這一刻,他卻是如何都止不住自己心底的悲傷,也止不住悲傷化成的淚。
羸弱的他,終是承受不住這沉重的悲傷,昏了過去。
“望舒!”“公子!”沈斯年與清幽一干人心疼到了極點,也慌亂到了極點。
沈流螢則是擡起自己顫抖不已的右手,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看着上邊隱隱有綠光的流紋,慢慢地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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