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只有一人。
一個十七八模樣的姑娘。
身穿素淨普通的布衣裙裳,本當是烏黑的長髮有些枯黃,扭成簡單的髮辮,頭上插着一支極爲普通的木簪子,不過此時簪子歪斜,且髮辮有些散亂,似乎是掙扎所致,不過這姑娘雖然穿着打扮樸素簡單,卻不難看出其膚如凝脂,芳澤無加,修眉聯娟,丹脣皓齒,明眸善睞,灼若芙蕖出淥波,秀美迷人,是個地地道道的美人兒。
不過這美人兒現在正被麻繩捆綁着手腳,便是嘴上都被塞進了布帕,讓她逃不了,亦求救不得。
但沈流螢之所以怔住,不是因爲這姑娘美得迷了她的魂,也不是因爲這姑娘的處境,而是這個姑娘,她見過!
雖只是見過一次,但沈流螢記性不差,她記得清楚,她見到這個姑娘的時候,是在莫府,這個姑娘當時正與葉公子走在一起。
這個姑娘……
“公主……!?”沈流螢震驚地看着這個布衣姑娘的同時,這個姑娘也在震驚地看着她。
顯然,她們都沒有想到竟會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情況下見到對方,見到本完全沒有交集的對方。
這被捆綁在馬車裡的姑娘,正是召南的公主,寧心公主,衛璽。
沈流螢之所以如此震驚,是因爲她雖不認識這個公主,但是她卻知道,這個寧心公主早已被召南先帝許配給了西戎皇子,早在她與那個呆貨成婚之前就已經隨西戎皇子離開京城離開召南去往西戎了,照理說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情,這公主此時應該在西戎當她的皇子妃纔是,卻怎會出現在這周北國!?且還被捆綁成這副模樣!?
不過,先不管是怎麼回事,沈流螢當下首先該做的事情便是給衛璽解綁。
當沈流螢將塞在衛璽嘴裡的布帕拿出來時,聽得衛璽的第一句話也是震驚不已道:“沈……莫少夫人!?”
顯然,她還記得沈流螢,且清楚地記得她姓什麼又是什麼人的妻子。
“莫少夫人?”這個稱呼讓沈流螢怔了怔,而後嫌棄道,“夫人?都把我叫老了,公主要是不介意,就叫我流螢吧。”
沈流螢說完,還對衛璽友好地笑了笑。
不管衛璽是何原因出現在這周北,沈流螢在這陌生的周北遇着一個曾經見過的人,只覺是一件高興的事情,自然而然地便笑了起來,而且她對這個公主的印象並不差。
衛璽先是一怔,而後也微微笑了起來,道:“那流螢也別叫我公主了,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召南的寧心公主了,若是流螢不嫌棄,便叫我小璽吧,或是和我四哥一樣叫我小十六也行。”
衛璽的語氣及面色有些憂傷,即便此時的她身着樸素簡單的百姓布衣,卻難掩她自小養成的嫺雅之質,尤其是她的聲音,輕軟好聽,至少沈流螢聽着覺得好聽極了,心裡不由感慨,公主果然便是公主,不止姿態,便是聲音都能這般輕軟好聽,令同爲女人的她都忍不住陶醉,更何況是男人。
當然,這種好公主不包括那什麼月漣公主在內,那種小賤人,她纔不會覺得她有一點是好的。
衛璽說完這話一小會兒,沈流螢便已經替她解了捆綁着她手腕腳踝的麻繩,衛璽輕柔一笑,很是感激道:“多謝流螢相救之恩。”
衛璽說完,作勢便要給沈流螢躬身行禮,卻被沈流螢制止,“我不過是碰巧截下這一輛馬車而已,並不知道公主也在這馬車上,既瞧見了公主,爲公主解綁便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我可受不住公主的這般禮儀。”
沈流螢說完,又笑道:“小璽或者小十六是吧?那我就……叫你小十六吧,小十六聽起來比較可人一些,適合你。”
沈流螢直言直語的誇讚讓衛璽面有赧色,只見她抿脣淺笑,有些赧道:“流螢過獎了。”
沈流螢覺得這公主確實挺可人,不過她現下卻沒有時間與衛璽多說什麼,遂直接道:“小十六,這輛馬車是從周北皇都出來的,我現在要到這皇都裡去,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進去?”
“嗯。”衛璽想也不想便點點頭,“我要回去的,便和流螢一道,還望流螢不嫌棄。”
“不嫌棄不嫌棄,那你坐穩了,我要讓這車伕調轉馬頭了。”沈流螢笑笑,伸出手拍拍車伕的肩,車伕立刻聽話地坐到駕轅上,抓起馬繮,繼而調轉了馬頭。
衛璽見狀,很是詫異,“他竟是聽流螢的話。”
“我現在讓他聽,他不敢不聽。”沈流螢又在車伕肩上拍了拍,“不過只有兩刻鐘的時間,時間一過,他便恢復正常,我便沒有辦法控制他了。”
她目前的能力,只能讓他當她的傀儡兩刻鐘。
沈流螢的話音才落,車伕便打起馬鞭,按照原路返回了。
馬車裡,沈流螢坐在衛璽對面,發現她雖然仍是美人兒一個,但是明顯消瘦了許多,氣色亦不大好。
沈流螢的心裡盡是疑問,但對於衛璽這樣一個這僅是第二次見面的姑娘,她不知當如何問纔是合適的。
就在沈流螢心裡糾結着應當怎麼樣開口問衛璽纔是好的時候,衛璽那輕軟好聽的聲音輕輕響了起來,道:“我看得出來流螢心中有疑惑,流螢只管問便好,我能回答的都會回答你。”
沈流螢擡眸看着衛璽,衛璽對她微微一笑,又道:“流螢不用在意我的身份,方纔我也與流螢說過了,我早已不是召南的寧心公主,如今的我,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百姓而已。”
既然人公主都看得這麼開,不問白不問。
沈流螢這般想着,遂問道:“小十六你怎會出現在這周北國的皇都?又爲何會被捆綁着扔在這馬車內?你不是……”
你不是已經遠嫁西戎了麼?這個問題,沈流螢有遲疑,是以她停頓了下來,因爲對於這些古時女子來說,婚姻是天大的事情,而本當嫁到西戎去的寧心公主這會兒竟是出現在周北,豈不是證明她的婚姻出了問題?她這麼開門見山地戳人的傷口,不好吧?
然,沈流螢雖然遲疑着當如何問出口衛璽遠嫁西戎這個問題,衛璽卻是淺笑着替她把問題道了出來,“我不是早就遠嫁西戎給恆右皇子做皇子妃了,可對?”
這會兒倒是沈流螢有些尷尬了。
“流螢一共問了我三個問題,我便先回答流螢的最後一個問題吧。”衛璽垂着眼瞼,習慣性地看向自己的右手腕,習慣性地用左手去撫自己的右手腕。
從她的動作看,顯然是習慣性地去撫摸她右手腕上佩戴着的鐲子一類的首飾,不過現下她的右手腕上卻什麼都沒有。
“七個月前,我的確是接受了父皇的賜婚,答應嫁給西戎的恆右皇子,爲召南與西戎的平和而作爲和親公主遠嫁西戎。”衛璽沒有擡眸看沈流螢,她只是垂着眼瞼看着自己的右手腕,用左手輕輕摩挲着自己的右手腕,好似如此她纔有勇氣把這個事情說出來似的,“在我即將真正離開召南國土的前一夜,我聽聞了皇兄殺害父皇,四哥登基稱帝的消息,我也聽聞了……周北軍派兵攻打我召南北疆的消息,當夜,恆右皇子他放我離開了,他說我的心不在他身上,我的眼睛也看不到他,既是如此,他願意放我離開,放我去找我所愛之人,做我想做之事,他甚至許諾於我,在他有生之年,周北與召南之間絕不會發生戰事。”
“他在送我離開時還說,倘若我覺得倦了累了,可回到他的身邊,他的身邊,會一直爲我留着位置。”說到這兒,衛璽苦澀地笑了笑,“恆右皇子是好人,卻看錯了人選錯了人,我的心……早就裝不下別人了。”
儘管衛璽沒有明言,儘管長情沒有與沈流螢說過關於葉柏舟與衛璽之間的事情,但是沈流螢不傻,她從衛璽的話語以及她出現在這周北皇都的情況來想,她已經明白,衛璽心中裝的人,除了葉柏舟還能有誰?
可他們之間,卻插足着一個衛驍,偏偏衛驍還是衛璽同父亦同母的親皇兄,可想而知,她與葉柏舟之間,根本就不可能。
沈流螢沒有打斷衛璽,此時的她,只是當一個安安靜靜的聽客,她願說,她便安安靜靜地聽,她若不願意說,她也不會強求,畢竟她從不是個喜歡剖人傷口的人,而今於衛璽而言,提及心中傷心之事,無異於在剖她的傷口。
“與恆右皇子分別後,我悄悄回了京城,見到了四哥,四哥非但沒有責怪我,反是要將我留在宮中,可我一個毀婚逃婚的公主,怎可能還能像從前一樣留在宮中,我若留在宮中,世人將會對四哥有怎樣的非議,朝臣又當會如何指責四哥,我不能這般自私,我不能讓四哥爲了我的任性而受世人指點非議,況且……我毀婚,不是因爲不想嫁給恆右皇子,我回京,也不是爲了要四哥庇護我。”
“我毀婚,是因爲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我回京見四哥,是爲了與他道別。”說到這兒,衛璽擡起了眼瞼,迎着沈流螢的目光,淺笑着,眸子裡除了堅定便是堅強,“我要到周北來,我要到柏舟大哥身邊來,做我這些年一直沒有勇氣做的事情,哪怕他不需要我,哪怕他嫌惡我,我也想要看着他,在他能知道的地方,陪着他,因爲……”
“離開了召南,他的身邊便沒有了四哥,沒有了七公子,沒有了莫少主,他在這周北國,只有他自己一人,我想陪着他,這般,他便不是孤獨一人。”
“雖然……”說到這兒,衛璽又苦澀地笑了笑,“柏舟大哥他一直不願意見我,不過能偶爾遠遠地瞧見他,知道他一切安好,我也便心滿意足了。”
沈流螢聽到這兒,怔住了,不由道:“你……來這兒大半年,一直沒有見過他?”
“我十日前才過他,並非一直沒有見過他。”衛璽明知沈流螢問的是什麼意思,卻還是自欺欺人道。
她既這般回答,沈流螢便沒有再挑明着問。
準確來說,沈流螢要問的是,她來這兒大半年,葉柏舟一直不願意見她?
其實,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他若見了她,她就不會是現在這般樸素的打扮,本當烏黑的頭髮也不會變得枯黃,本當細膩柔軟的雙手也不會像現在這般有些粗糙且還帶着細小的傷口,這些顯然是這半年來必須事事親身勞作所致,頭髮枯黃氣色不好,顯然是營養不足所致。
他若見了她,她此刻就不會身處這馬車之上,就不會被人捆綁着要帶到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去。
很明顯,她到這周北的大半年,過的是與從前天壤之別的日子,她受這些苦,只是爲了一個見都不願意見她一眼的男人。
可從她的面色從她的淺笑卻又明顯地看得出她的決心,看着她眸中的淺笑,就好像在她面上看到“我願意”這三個字,並且,義無反顧。
可是……
“你陪着他,卻沒人陪着你。”這偌大周北國,其實寂寞的不止他,更是你,身爲女人的你,會比他更寂寞,“值得麼?”
沈流螢以爲衛璽會怔愣會遲疑,誰知衛璽卻是笑得淺柔,想也不想便道:“值得。”
沈流螢從不會敬佩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且還是個女人,衛璽,是第一個。
衛璽沒有怔愣,反是沈流螢怔愣了。
衛璽瞧着怔怔看着她的沈流螢,不由又淺淺笑道:“流螢可是覺得我瘋了?”
“沒有。”沈流螢輕輕搖了搖頭,“你只是在做你想做的事情而已,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孰是孰非,誰對誰錯,從來就沒有誰說的準。”
“流螢,與你說話,心情很愉悅。”很久很久了,很久都沒有這般好好地與誰說過心裡話了,抑或說,她心裡的話,從來就沒有與誰人說話。
這是,第一次。
因爲,從沒有人理解她認可她,哪怕是四哥,也不理解她。
“我半年前便在周北皇都了,用四哥給我準備的銀兩買了一處小院,不過我似是不大中用,明明在家裡收得好好的銀兩,卻不知何時被賊人給偷了去,我便到外找些針線活兒來做,還不至於把我自己給餓死了。”說這些時候,衛璽面上滿是愧疚之色,“每日卯時我會到翎王府門前不遠處去瞧瞧能不能見上柏舟大哥,平日裡有空閒的時候我也都會去等待着,不過他好像知道我在瞧着他似的,每次他從府裡出來都是乘着轎輦,我幾乎見不到他。”
衛璽沒有將失落表現在面上,只接着道:“雖然見不到他,不過我卻能從別人的談論中知道他一切安好。”
沈流螢本想問“那你可知那些關於他的傳聞?”,但顧及衛璽的感受,她還是沒有問。
只聽衛璽接着回答她方纔問的第二個問題道:“半個多時辰前,忽有一人掄着大斧子闖進我的院中,二話不說便將我捆綁起來扔上馬車,還將我手上的檀木鐲子生生取了下來,交給了一名黑衣人,馬車將我帶出了皇都,接着便是遇到了流螢你。”
“檀木鐲子?”沈流螢輕輕一眨眼,“你可知他們爲何要這麼做?”
“若我沒有猜錯,他們是想用我來威脅柏舟大哥。”衛璽又輕輕摩挲自己的右手腕,“檀木鐲子是我一直戴着的鐲子,算是我最好的身份象徵,他們許是從我身上查到了些什麼,想利用我威脅柏舟大哥,畢竟……這周北有太多太多的人對柏舟大哥恨之入骨,卻又奈何不了他,所以想出了這樣的法子來,不過……”
“他們抓錯了人,柏舟大哥連見都不願意見我,又怎可能爲了我而受他們的威脅?”衛璽淡淡一笑,不悲不傷,“流螢你覺得我說的可對?”
正當沈流螢要回答的時候,馬車外突然傳來葉池玉氣喘吁吁地大喝聲:“沈流螢你這個死女人!你給我滾下來!”
“葉池玉!”當即撩開車簾,瞪着葉池玉,也喝他道,“叫什麼叫!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馬車上!?”
沈流螢說這話的時候在車伕肩上輕輕拍了拍,車伕當即拉住繮繩,將馬車停了下來,沈流螢此時則是飛快地對衛璽小聲道:“不要在這孩子面前提葉公子的事情。”
衛璽點點頭,示意明白。
馬車停了下來,葉池玉先是嫌棄道:“我又不是傻子,稍微用腦子想想就知道你會在馬車上,我可沒認爲你有沒事幹追着馬車跑的癖好。”
葉池玉說完,好奇地看着眼前竟然很是聽話的車伕,道:“你給這個車伕吃了什麼藥?竟然讓他聽你的話?”
“你怎麼廢話這麼多?你坐不坐馬車?不坐我可走了啊。”沈流螢亦是很嫌棄葉池玉。
“幹嘛不坐!?”葉池玉邊說邊往馬車上跳,沈流螢往裡退,給他讓了位置。
跳上馬車後的葉池玉乍一見到衛璽的時候嚇了一跳,“怎麼馬車裡還有個女人!?”
沈流螢白他一眼,“被困在這馬車上的人,幹嘛,你能坐人家就不能做啊?”
“當然不是!只是……”葉池玉看衛璽一眼,然後扯過沈流螢,附着她耳畔小聲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沈流螢忽然笑了起來,也小聲道:“怎麼?你關心我?”
“我纔不關心你!”葉池玉登時紅了臉,他可不好意思讓沈流螢知道他喜歡上她了,不然只該笑話死他,況且……
他還沒有想好怎麼和她說呢!
衛璽只是看了葉池玉一眼,便又垂眸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手腕,用左手將自己的右手手腕抓得緊緊的。
她的眸子裡,除了悲傷,便是哀愁。
濃得就像這夜色,化不開。
*
‘柏舟大哥,這是……你要送給我的?’六歲的衛璽拿着一隻素雅的檀木鐲子,眨巴着水靈靈的漂亮大眼睛,愣愣地盯着十歲的葉柏舟看。
葉柏舟面上除了冷淡還是冷淡,只冷冷地應了一聲,“嗯。”
這樣冷漠的態度,根本就不像是給人送東西。
因爲他看着衛璽一副吃驚不已且還怔怔愣愣的模樣,以爲她不喜歡,也對,她是皇帝手心裡的寶,想要什麼便有什麼,怎會在意這一不值的檀木鐲子,倒是他不知哪兒來的心思,來自取其辱。
衛璽則是在這時將檀木鐲子往自己手腕上套,套了左手套右手,可不管她怎麼套,鐲子還是大了,根本不適合她細細嫩嫩的小手腕。
葉柏舟面色更冷淡。
就在這時,衛璽像護寶貝似的將這個不合手的檀木鐲子捂到心口上,笑得兩眼螢螢亮,開心地對葉柏舟道:“柏舟大哥第一次給小璽送的東西!小璽要留着長大了戴!”
葉柏舟怔住。
衛璽開心地說完,忽地踮起腳,在他臉頰上啄了一口,興高采烈道:“謝謝柏舟大哥!小璽很喜歡鐲子!就像喜歡柏舟大哥一樣喜歡!”
那是葉柏舟第一次知道面紅耳赤的感覺。
此時的葉柏舟,坐在疾馳的馬車上,將手裡的檀木鐲子抓得緊緊的,緊得彷彿要將其抓斷。
她不會將這個鐲子從手腕上取下來的,除非——
她出事了。
馬車在一處窄巷前停了下來,葉柏舟抓着檀木鐲子下了馬車,走到一戶人家前停下了腳步。
這戶人家,正是衛璽在這周北皇都所住的小院!
------題外話------
每次一到週一都要嚎一次,萬惡的週一啊~
哦呵呵,馬車裡的是小璽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