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穆太航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又跟以往一樣,他夢魘了。
像是有什麼釘住了他的身體,他無法動彈,只能睜開眼睛。
可是太黑暗了,睜開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
他心裡不着急,先默唸天子國策:“敬天、法祖、親親、體臣、求賢、審官、勤政、愛民、重農、崇儉、禮樂、教化……”
隨着天子國策一遍遍念過,他感覺身體被魘住的感覺開始消逝,逐漸的他可以動一動手指了。
從小到大他遇到過好幾次夢魘,那時候夢魘只要能動手指或者腳趾,整個人便會醒來。
但這段時間他碰到的夢魘不是這樣。
他必須得不斷的背誦天子國策才能逐漸拿回身體控制權。
從手指可以動彈到手掌腳掌可以動、接下來又能擡起頭,就這樣一遍遍的天子國策誦讀聲中,他終於猛的坐了起來。
“呼呼呼。”
喘氣聲濃重。
光是奪回身體控制權已經很難了。
他挪動着靠在一處牆壁上歇息了一陣,然後又開始順着牆壁往旁邊摩挲。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摩挲到了哪裡,他感覺牆壁往外動了一下。
就是這裡,這是一扇門,或者是一面可以打開的牆壁。
他像前兩天一樣用後背靠着牆壁往外頂,雙腳使勁蹭地,匯聚全身力氣想打開這牆壁。
牆壁逐漸開了一條縫,縫隙很緩慢的擴大,好像力氣足夠大就能將它給頂開一樣。
可惜他只是個書生,氣力不足,最終牆壁打開了兩指寬後他便失去了力氣。
趁着牆壁要彈回來的瞬間他往外看,外面有光芒,還有一節節的紅繩子。
這屋子外面應該纏繞着一圈圈的繩子,大門被繩子捆住了!
光明消失,黑暗重臨。
穆太航不着急,做學問的人最有耐心。
他平心靜氣讓力氣恢復,然後用今天剛從屠戶阿虎處學來的發力的法子來重新撞牆。
這次他的姿勢是用肩膀頂住牆壁、用雙手雙腳來蹭地,全身發力於一處,靠爆發力來撞牆!
雖然會很疼,但這樣爆發出來的力量是最大的!
猛的深吸一口氣,他一下子撞了上去。
重重的撞擊後是詭異的無聲無息,預料中肩膀撞硬物的巨響沒出現,不過這樣發力確實行之有效:
牆壁開了好大一條空子。
他欣喜的往外看去,看到半張面無表情的鬼臉!
半張鬼臉上那一個眼睛瞪得很大,沒有眼白只有黑眼珠!
猙獰!
兇惡!
冷酷!
巨大的恐慌席捲他全身,他忍不住尖叫出聲並趕緊往屋子中央逃竄。
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屋子外面有大詭異、大邪惡、大暴戾!
這預感來的是如此突然卻又如此真實,他坐在地上雙手抱膝開始哆嗦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大聲朗誦《論語》: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無憚改……”
外界只知道儒家讀書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說法,卻不知道還有‘書中自有正直氣、書中自有大威能’!
讀書能辟邪!
隨着一句句聖人言從口中吐出,穆太航的心情逐漸平定下來,閉上了嘴巴。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
但《論語》的誦讀聲還在繼續。
穆太航突然就崩潰了:
這不是他的聲音!
這聲音乾巴巴、冷森森,沒有一點感情!
有人接在他後面誦讀《論語》!
這間他一直以爲只有自己的黑屋子裡還有別人!
人的崩潰是突如其來的,穆太航撕扯着頭髮要發狂尖叫,卻猛的又聽到一個粗獷的聲音:“大爺剛來就要立功啊?嘿喲,夫人你開不了門了對吧?讓開,大爺給你開門!”
“走你!”
轟然一聲悶響,穆太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他猛的睜開眼睛:刺眼的陽光穿過房間的窗戶照進來。
他從夢裡被驚醒。
恐懼之下他顧不上穿鞋子推開臥室門往外跑,跑出屋門後看到孃親帶着一個英挺到過分的年輕人、一個黑鐵塔般的壯漢和一個老道士出現在大門口。
雙方對視,徐大詫異:“你們家裡有人,那怎麼不出來開門?”
他又仔細打量少年,看着凌亂的衣衫、滿頭的汗水、驚懼的神情還有烏青的眼圈,他露出一個很賤的笑容:“我懂我懂,大爺今天莽撞了。嗨呀,我應該能想到的,年輕小夥子自己在家反鎖大門還能幹什麼?”
少年不管他胡言亂語,跑過來摟住母親便嚎啕大哭:“娘、娘,好可怕,我好害怕!”
徐大給王七麟一個責備的眼神:“今天咱着急了,嚇到這孩子了。”
王七麟尷尬:“你說你早不來晚不來,怎麼我們推不開門的時候你就來了?”
穆小娘家也在城西,而且路上王七麟瞭解到她是城西一個不大不小的名人。
這婦人的丈夫曾經是縣裡官學一名教書先生,年紀輕輕、學問很大,當時的知縣對他很是賞識,一心想讓他來做自己的師爺。
可惜命途多舛,穆小娘懷孕的時候她丈夫卻得了急病去世了,然後穆小娘沒有再嫁,而是一把屎一把尿將兒子穆太航拉扯大了,並送去官學讀書。
穆太航遺傳了父親讀書的天分,剛過舞象之年就已經過了院試考上了秀才,以他的年齡和天賦,考上舉人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要是穆家祖墳修得正,他最終甚至可能中舉。
但這有個前提:他得熬過這次的詭事。
路上穆小娘把兒子遭遇的詭事告訴王七麟了,他們一路說一路走回到了穆家,結果穆家大門反鎖,叫也叫不開、推也推不動。
很巧,竇大春去了庸水縣,沒找到竇大春的徐大打聽着他們消息回來了……
得知是徐大踹開的門,穆太航衝他就跪下了:“多謝恩人救命,多謝恩人救命!”
徐大提了提腰帶道:“爲官一任、庇佑一方……”
王七麟盯着他看。
徐大咳嗽一聲道:“我家大人愛民如子,這都是他應該做的。”
王七麟提着少年的肩膀將他提起來:“你是穆太航?”
“是,學生正是。”
“剛纔又夢魘了?”
少年流下了驚恐的淚水:“不是夢魘,那不是夢魘,那都是真的!”
王七麟進屋坐下,問道:“是不是又發生了和以前不一樣的事?說給我聽聽,放心,有我在,鬼邪辟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