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連明的家是一棟高大寬敞的磚瓦房,對於山村鄉里而言,這屋子算是豪宅大院。
房屋院子裡頭有晾衣繩,繩上掛着鹹魚、臘肉、幹辣椒之類,其中鹹魚和臘肉曬得往外冒油,映襯着紅彤彤的幹辣椒,光是看看就讓人有胃口。
徐大嚴肅的掃視一圈,道:“待會把鹹魚臘肉都帶走,這是贓物,沒收了。”
站在門口迎他們的一個青年驚愕的叫道:“贓物?這這這,大人,這是我家的糧食,怎麼算是贓物?”
徐大怒喝道:“放屁!你爹做什麼鬼營生你不知道?不光鹹魚臘肉是贓物,你家這屋子也是贓物,等着一起被朝廷沒收吧!”
青年頓時面色慘白。
王七麟進正屋,屋子裡頭是一具厚實的棺材,棺材裡頭躺着個頭發花白的老漢,舌頭往外伸出老長,瞪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屋頂,眼角有淚水流淌。
老漢確實已經死了,眼睛的瞳孔都擴散開來了,渾濁的眼珠沒有黑眼球,只剩下灰濛濛一片。
他流出的淚水也是灰濛濛的,像是摻了許多灰塵。
王七麟進來後便將房屋裡頭都看了一遍。
沒有妖魔鬼怪的蹤跡。
也沒有妖魔鬼怪的陰氣。
他去看老漢,問道:“這是盧連明?”
文奎道:“沒錯,就是盧連明,他化成灰卑職也認得!”
王七麟恨不得給他兜頭來一巴掌:瞧瞧你這話說的,好像很牛逼的樣子,你治下有大柺子和從事陰陽詭事來牟利的人,卻毫無察覺,這是重責!
徐大湊上來看了看,皺眉道:“它爲什麼睜眼流眼淚?是不是死的有冤屈?”
一個婦人抽抽噎噎的說道:“我家老爺死的當然冤,他怎麼會自盡呢?他活的好好的呀。”
徐大不耐道:“他活的好好的,就有人活不好,所以他死了對大傢伙來說纔是好好的。”
有個少年憤怒的說道:“大人怎麼能如此說話?諸位請聽聽,這可是人話?”
徐大冷笑道:“這不是人話是鬼話?你爹做了什麼事你小子自己心裡不清楚?嗯?”
少年怒道:“這是我爺爺!”
徐大一愣,又說道:“也有可能是你爹,你最好仔細問問你娘。”
少年是聰明的讀書人,他迅速的反應過來,握起拳頭便叫道:“大人真是有辱斯文!信口開河!憑空辱百姓清白!你今日的話學生都記住了,日後一定轉告老師,由老師轉告知府大人!”
徐大可憐的看着他說道:“你是童生?”
少年傲然道:“吾乃秀才!”
徐大愕然問道:“不捂奶的話是啥?”
少年這次沒反應過來。
沉一嘿嘿笑了起來。
笑出聲後他又發現其他人都沒笑,原來只有自己明白了徐大話裡的意思,這讓他有些驕傲:自己雖然是傻子,卻是個聰明的傻子!
然後他又想到自己是和尚,趕緊雙手合十面南低喃道:“阿彌陀佛,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弟子方纔着相了,還請佛祖寬恕。”
“若佛祖不寬恕呢?”沈三調侃道。
沉一指着徐大說道:“若佛祖不肯寬恕弟子,請佛祖認準這張臉,去找他的麻煩,弟子日後若墮入抱柱地獄一定是他的責任,南無阿彌陀佛!”
王七麟皺眉道:“都別鬧了,今天任務很重。”
徐大正色看向少年,說道:“大爺剛纔可不是戲弄你,做好心理準備吧,你馬上就不是秀才了,你的功名要沒了。”
盧連明一家震驚,婦女叫道:“爲什麼?大人你怎麼能這麼說?”
徐大一臉憐憫的說道:“盧連明做了什麼你們不知道嗎?別裝腔作勢了,你們與他日夜生活在一起,豈能對他的所作所爲一無所知?”
“不說他的罪刑足夠株連你們全家,就說你們對於他的罪刑知而不報,這可是共犯之罪,你們全族的讀書人以後都沒有功名了。”
屋子裡幾人如喪考妣,少年一屁股癱在地上喃喃道:“不可能、怎麼會這樣?我不知情,我不知情的。”
王七麟看向謝蛤蟆道:“道爺,這屍首怎麼回事?”
謝蛤蟆沉吟道:“死後不閉眼,這種事常見,像先前徐爺所說有冤屈或者心有掛念,都會如此。”
“但是他還在流淚?”王七麟繼續問道。
謝蛤蟆點頭道:“這點確實詭異,而且他這不是在流淚,他流出的不是眼淚,你仔細聞聞。”
眼淚有鹹味,是海的味道。
王七麟上去嗅了嗅,它流出來的水有騷臭味,是海鮮的味道。
他單手抓住棺材一角試了試。
能擡起來。
並沒有出現鬼壓棺的情況。
他們擁有的信息太少,無法做出可靠的推測。
王七麟暫時對盧連明的屍首不感興趣,他喝問盧家衆人道:“最近這些日子裡,你們族長有沒有往家裡帶過陌生人?”
盧家夫人抽噎的說道:“沒有呀,大人,我家老爺最是老實,他從不結交亂七八糟的人。”
王七麟問其他人,其他人也這麼說,並沒有見過陌生人。
謝蛤蟆抽冷子來了一句:“七爺,這都公子對於盧氏來說,會不會不算陌生人?”
王七麟揉了揉太陽穴道:“你說的是個方向,徐爺你們跟我出來,咱們得討論討論山棗鄉的問題了。”
本來按照他的計劃,山棗鄉盧氏老宅躲着個太祝令,他們共同努力做掉這太祝令就得了。
可是現在沒見到太祝令的身影,倒是得知了盧氏老宅的老井是什麼鎖龍井,裡頭鎖着一條陰蛟。
可是他們昨夜去老井看過了,老井裡頭出來了個金陽子的下屍蟲,並沒有出來陰蛟。
可是這金陽子又是哪裡來的?又是怎麼回事?
亂七八糟!滿頭霧水!
本來他要查金陽子,但中途又發現盧氏的族長盧連明有結鬼親的本領,以前他從刑天祭買人,刑天祭被聽天監給爆了之後,他又自己去坑蒙拐騙乞丐!
偏偏他這次拐來的乞丐中有一個是王七麟熟悉的憨乞兒,又偏偏這憨乞兒聽到了盧連明與都公子的談話!
他以爲自己終於找到了都公子的痕跡,結果最終查找一通卻沒查到他的身影,反而查到一個新詭案:盧連明死後不閉眼還流眼淚!
這都算什麼事?
謝蛤蟆悠悠的說了一句:“人死流淚乃是噩兆,七爺,咱要不要先去盧氏的鎖龍井看看?可別是陰蛟要出世!”
“大妖出世,鬼哭神嚎!這盧連明死後睜眼流淚,正是鬼哭!”
王七麟找人先去看看老宅水井的情況,然後問道:“鎖龍井和陰蛟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蛤蟆說道:“很簡單,顧名思義,鎖龍井就是能鎖住龍蛇的井。”
“陰蛟則是化龍失敗身死的蛟,但這種蛟非同一般,它們死後沒有消散於天地間,而是獲得大機緣保存着蛟的形體和部分神通。”
“這些聯合在一起便是有陰蛟在興風作浪、肆虐天下時遇上了大能修士,修士修築出鎖龍井,將它降服後鎮壓於此!”
王七麟又問道:“這普普通通一個鄉村,怎麼會有鎖龍井和陰蛟存在?文大人,這鄉里有相關傳聞嗎?”
文奎道:“沒有吧,起碼卑職沒聽說過。”
王七麟斜他一眼,這些手下靠不住。
呂伯材想了想說道:“七爺,倒是上原府有相關傳聞,大約得是唐朝時期,上原府曾經發過大水災,據說是走蛟所致。一位陸地神仙感慨民生艱辛,便以無上大威能之術封印了蛟龍。”
沉一聽了一陣惱了,跺跺腳說道:“亂七八糟的,你們這都是說什麼呢?噴僧不管了,先去找地方眯一覺!啊不對,噴僧要找地方去參拜我佛!”
他的話倒是給了王七麟一些提示,說道:“傻和尚這話有道理,你們有沒有發現,這小小的山棗鄉里發生的事情很混亂?”
衆人點頭。
見此他繼續說道:“如果是有人故意搗亂呢?他們得知咱們要來,故意弄一個爛攤子、一個亂局來折騰咱們,有沒有這個可能?”
徐大恍然道:“你是說,這一切是背後有人搞鬼?”
王七麟道:“肯定有人搞鬼,來,咱們把事情從頭捋一遍,從中尋找問題,一步步將鄉里的詭事全給解決!”
“首先,侯門傳來消息,說太祝令躲在盧氏老宅的老井裡,讓咱們來斬殺這太祝令。”
“同時,黃君子也找來,說都公子在山棗鄉里有陰謀,他將禍亂上原府的強橫手下藏在了山棗鄉。”
從這點開始,他展開分析:“現在我問你們,侯門和黃君子的消息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或者都是真都是假?”
徐大說道:“侯門說的是假話,那狗日的天眼侯絕對有問題,他坑了咱們!阿黃說的應當不是假話,阿黃這人傻逼兮兮的,大爺覺得他能信得過。”
謝蛤蟆點頭道:“黃君子此人除非是城府深得嚇人,否則他的話信得過,他確實是真心實意的希望上原府百姓不會遭受劫難。”
王七麟道:“可是如果他真的城府深得嚇人呢?或者說,這次都公子的計劃是針對衙門和我們聽天監而不是針對百姓,所以黃君子特意來欺瞞我們呢?”
兩人沉默下來。
謝蛤蟆再次說道:“老道士這雙眼睛應當不會看錯人,而且,黃君子給咱們的消息中最重要的一點是真的——”
“都公子來山棗鄉了!”
王七麟說道:“好,繼續剛纔的分析,假如天眼侯說的話是假的,阿黃說的話是真的。”
“那就是,都公子和他的心腹來到了山棗鄉,但躲在老井裡的不是太祝令。天眼侯騙我們大張旗鼓去老井是爲了什麼?”
“從我們的遭遇來分析,我們去了老井後遇到了金陽子的下屍蟲,並斬殺了它。”
“從天眼侯的角度來說,他似乎是想騙我們去斬殺這金陽子的下屍蟲,爲什麼?”
謝蛤蟆沉聲道:“他要我們幫金陽子斬三尸,助他破境。”
王七麟搖頭道:“不對,道爺,如果是這個目的,何必把我們騙來?”
“我猜測應當是金陽子的下屍蟲其實在守衛什麼,天眼侯是都公子的人,他們借刀殺人,讓我們來斬殺金陽子的下屍蟲,然後從老井中得到一樣東西!”
謝蛤蟆也搖頭:“不對,七爺,這說不過去。若天眼侯是都公子的人,那都公子何必要留在山棗鄉等我們到來、讓我們對付?他不必親身冒險吧?”
徐大等人跟着說道:“對。”
“說的是。”
“有道理。”
王七麟猛的想到了一個新的可能:“有第三方勢力!”
“天眼侯確實在算計我們,但他卻不是都公子的人!”
“都公子想要進入鎖龍井放出陰蛟。天眼侯一方也想進入鎖龍井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這裡有個重點,鎖龍井!鎖龍井裡應當還有東西,未必是陰蛟,總之把鎖龍井先給看好!”
“辰微月已經過去了。”徐大說道。
王七麟點點頭說道:“飛僵應當能鎮得住場子。咱們繼續分析,昨夜來到山棗鄉後,道爺立馬發現一夥人……”
“不是一夥人,”謝蛤蟆迷茫的皺起眉頭,“老道士沒有發現人,而是追擊途中陷入陰路!好不容易纔從裡面給繞了出來!”
王七麟愕然:“你陷入了陰路?怎麼不早說?”
謝蛤蟆又搖頭,輕聲說道:“無量天尊,如果是前朝餘孽算計的老道,那他們裡面當真有高手!”
王七麟平靜了一下心情說道:“先做分析,這些疑慮待會一併解決。”
“來到山棗鄉後,道爺被人算計了,然後文大人告訴我們,山棗鄉里這兩天發生了詭案,有房屋突然老化、裡面住戶突然老死。”
“根據調查,這些人家的死可能與一具被雷擊的骨骸相關,而我們今天去查這具骨骸,卻發現它被人給換掉了。”
“這件事與前朝餘孽、侯門勢力還有鎖龍井會有什麼關係?”
“會不會是這具骨骸也想來鎖龍井找什麼東西,結果卻遭遇天劫雷擊化作枯骨?”
“死掉那三戶人家,或許知道什麼消息。”分析到這裡王七麟精神一振,開始下令,“徐爺你去走訪一下他們的鄰居,問問這三戶人家最近有什麼反常之處,帶上九六,去三座房屋裡找找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
“其他人……”
突然之間八喵炸毛了,它站起來對着虛空一頓喵喵拳,飛機耳配頸後毛炸起,張開嘴發出咆哮聲:“喵嗚!”
與此同時王七麟感覺一道看不見的衝擊波猛的掃在他的丹田上,他下意識悶哼一聲後退兩步。
謝蛤蟆飛身而起厲聲道:“不好,果然有大妖出世!”
“七爺不好了。”一聲吼叫在街道上響起,接着有力士急匆匆的闖進來,“七爺,村裡的牲口忽然發狂了,紛紛往盧氏的老宅裡跑!”
王七麟捂住丹田深吸氣,喝道:“別慌,穩住,我這就去看看!”
他快走兩步後心頭警鈴大作:“文奎,快點去告訴諸位大人,離開鄉里出去結陣包圍這地方,快!”
調虎離山!
都公子很有可能被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給圍困在這鄉里了!
如今鄉里混亂,那都公子一行怕是要趁亂逃跑!
文奎抱拳行禮,一路飛奔一路吼叫。
王七麟衝出大門,一頭驢悶着頭跑在街上,陰溝裡鑽出來一羣老鼠跑到街上,它們一起往老宅方向跑去。
老宅內外亂作一團。
大門洞開,有貓狗、老鼠、驢、牛等往裡鑽,像一道道波濤。
門內有一些漢子在驚恐慌張的大叫。
辰微月跳入井裡,頓時地面震顫,隨後辰微月從井口裡飛了出來。
王七麟見此嚇一跳:“靠,人間大炮一級準備?”
麻青風氣的爬到了牆上大叫:“幹你們的娘,要不是老子的屍衛不知道怎麼回事全撲街,老子早把你們全給撕碎了!”
王七麟箭步跳起衝上牆頭,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麻青風叫道:“七爺,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剛纔卑職好不容易指揮鄉里人把那老井給拾掇出來,然後這些牲口就發瘋的往裡鑽。”
動物們直奔後院老井而去,一羣耗子當頭跳下,有貓狗跟着往下跳。
王七麟定睛看去,諸多動物面容扭曲、呲牙咧嘴,嚇得漢子們又是往後退又是跪下磕頭。
很猙獰。
很兇殘。
但是他心頭又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味道!
他忽然發現了一個細節,出現的所有動物身上都有騷臭味,就像是佔了屎尿!
一隻動物是這樣可以理解爲巧合。
幾隻動物也可以理解。
但全部都是這樣就不對勁了。
它們奔跑過來之前是拉過屎尿的!
再結合它們的面容來看,它們壓根不是在兇殘,它們面部樣子並不是猙獰,而是扭曲!
因爲過於恐懼而扭曲!
老鼠貓狗跳井之後,一頭黃牛衝上去也要跳下去。
被徵召來挖井的漢子中有人大叫一聲:“我家的牛呀!”
老鼠死掉值得慶幸。
貓狗死掉有些惋惜。
這牛要是死在井裡可就是要一家老小的命了!
漢子上去拉牛,但黃牛的速度快,整個腦袋下去了,他撲上去後正好撲在牛屁股上,一臉鑽進牛腚裡。
王七麟見此忍不住咧了咧嘴,好傢伙,這下子可真是吹牛逼了。
不過黃牛個頭大,它的腦袋往裡一塞半邊身子填進去,頓時把這老井給堵住了。
王七麟和其他人正要鬆口氣,古怪的事情發生了:
井口忽然緩緩的張大了,變得越來越大,逐漸就比黃牛更大,然後黃牛徐徐的往下掉落。
一條莽漢抓着黃牛尾巴往後使勁拽,一臉的眼淚鼻涕!
這條牛是他爹孃孩子的口糧,是他婆娘的衣裳,是他們一家老小生活的指望!
王七麟跺腳飛下,一把抓住莽漢往後拋出又環臂去抱牛後腰,以腳撐地猛拽,厲喝道:“給我出來!”
他兩度服下過雪山白牛汗丹,雙臂有二牛之力,力能扛鼎卻無法從井口中拖出一頭黃牛!
八喵衝着井口淒厲大叫,叫了幾聲後跺了跺胖腳跳下去咬住王七麟褲腿往後拽。
井口猛的大張!
一道身影如電劈落!
謝蛤蟆轉身飛下,甩手便是一張符籙:“大膽妖魔!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肆虐我人間境!”
“無量天尊!天師借法!定!”
符籙像飛箭般落下,井口猛的收起,符籙貼在了大牛屁股上。
謝蛤蟆卻是面色大變:“不好!”
王七麟還以爲沒事了,鬆了口氣道:“還是道爺你……”
誇獎的話纔出來半句,井口猛的又張大了,他和黃牛一起往下落去!
“又他娘翻車了!”
謝蛤蟆大叫道:“快把雷帥符丟進去!這符沒發揮作用呢!”
井口大開,王七麟已經落入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