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漸沒有擡頭看他,呼呼的風聲從耳際掠過,臉頰已經被吹得很乾,嘴脣幾欲乾裂,他眸光呆滯,頭髮上,肩膀上,已經堆滿了雪花,他渾然不理,癡癡地凝視着眼前看似飄飛的白雪。
油紙傘遮擋住漫天的雪花,雪花再落不到他肩膀上,他伸手觸摸身上胸前的傷口,那傷口已經痊癒,但是不知道爲何,還會發出尖銳的疼痛。這個傷口,是毛樂言在山洞爲他包紮的,他輕聲道:“朕的傷已經痊癒了,但是卻還是疼得厲害。”
慶王不知所言,還以爲他舊傷復發,急忙上前跪在他面前,丟棄油紙傘,伸手拉他,“你怎麼了?哪裡疼?是不是舊傷復發了?”
劉漸癡罔地看着他,似乎渾然不知道他說什麼,只繼續剛纔的話,“朕的傷已經痊癒了,卻還是疼得要緊。”
“李元,快傳御醫。”慶王急得大聲喊道。
李元陪同皇帝站立了許久,今日劉漸在禪房的時候,他也在外邊跪了幾個時辰,如今雙腳早發麻,加上天氣寒冷,身體也僵硬了,聽聞慶王的喊話,心中一急,想邁開步子衝過去,但是雙腳麻痹,他又心急想跑,竟噗通一聲跌倒在石階上,身子便滾了下去,漆黑中,只聽得李元的哀鳴聲尖銳瘮人。
李元的腳斷了,頭部磕破,陡然血流如注,他本是懂得武功之人,但是之前因爲曾經送聖旨到香江城,路遇靜王的侍衛,打了一場,因此傷了腿,銅臺閣的石階,通共有九十九級,這麼滾下去,可真是會要人命的。若是從高處墮下,那李元還能用輕功落地,但是,如此滾下石階,便無計可施。
底下的侍衛亂成一團,以爲有刺客,急忙便衝了上來,待發現上面只有皇上和慶王時,都愣了愣,慶王怒道:“還不趕緊救人?”他知道李元身上帶傷,所以也擔心這麼一摔,會摔傷了他。但是也不放心劉漸獨自一人在此,故命人下去救人。
李元迅速被送回回瓏閣,此乃他居住的地方。劉漸因爲李元這麼一摔,人清醒了許多,對慶王道:“朕沒事,只是想獨自一人想點東西,你去吧,看看李元那邊有什麼需要。若是可以,請小言的師妹入宮爲他診治吧。”
慶王道:“李元底子好,這麼摔一下不會有事的,我還是陪你在這裡聊聊天吧。”慶王到底是不放心他一人在此,他知道劉漸是個極度隱忍之人,長久以來,他很少釋放自己的情緒的,毛樂言死的時候,他堅強得如同磐石一般撐住整個朝廷。只是偶爾聽聞李元說他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覺,有時候睡着了,也會忽然跳起來,滿殿裡跑,像是在找什麼。他知道他不是不傷心,是傷心的說不出來了。如今讓他知道毛樂言是爲了救他才死的,雖然是給他致命一擊,但是,也能讓他的情感宣泄出來,走出封閉的門。
劉漸側頭看他,深沉的眸子裡看不出任何情感,但是他對李元畢竟是有感情的,道:“你去看看李元吧,朕擔心他有事。”李元跟在他身邊的時間很長了,一直忠心耿耿,又能知曉他的心意,平日裡對他雖然沒有什麼好臉色,但是,他心底還是十分倚重李元的。
慶王還有些猶豫,劉漸悲笑一聲,眉眼裡盡是心碎,“我不會做傻事,我這條命是她救回來的,不能辜負了她。之前,我一直都在想,等平了靜王,把皇位交還給皇兄,我就去陪她。但是現在不會了,我身上揹負着她的生命,我要好好地活着,因爲我知道,她一直都會在我身邊守候。”說出這樣的話,他心裡是茫然痛楚的,不過是一個謊言罷了,事到如今,他焉能再獨活?
慶王聽到他這樣說,心裡酸得要緊,真想一時衝動告訴他毛樂言還沒死,還在王府裡,但是,想起毛樂言的千叮萬囑,他只好把這句話吞下去。
這一刻,他心中再無半點私心,用了很長的時間,終於知道毛樂言不是屬於他的。放手的一瞬間,心中陡然輕鬆了起來,原來,一直他最愛的都是自己,在毛樂言出事的時候,他只有難過傷心,卻沒有想過跟隨她而去,他終於知道,他對毛樂言的只是一種癡戀,癡戀過後,他死心了。
他想,或許是因爲自己有了兒子,而王妃和林妃賢淑,在他心底,這兩個女子已經爲他營造了一個家,所以,他的心已經有了歸屬。至於不屬於他的,他除了放手,別無他法。
李元的情況說嚴重也嚴重,說不嚴重也不嚴重。慶王命人去王府找毛樂言,讓她立刻帶着藥箱入宮,毛樂言嚇得魂不附體,以爲是劉漸出事了,手一直顫抖,眸子裡幾乎就要滴出淚水。後來聽聞是李元出事了,她心中才稍安,心中卻莫名地難過起來。她以爲他出事,已經嚇成這樣了,他要面對她的死亡,不知道是怎生的難過呢。因此,她更堅定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識穿自己的身份,否則要他再經受一次這樣的打擊,只怕他未必能承受。
她爲李元檢查了一下,頭部的傷口無甚大礙,御醫已經消毒包紮了,只要悉心調理,也只是留個疤痕的事了。倒是右腿她懷疑是粉碎性骨折。李元疼得要緊,卻咬緊牙關不呻吟半句。毛樂言爲他檢查的時候,他白着一張臉道謝:“謝姑娘爲老奴醫治。”
毛樂言莞爾一笑,“總管客氣了。”粉碎性骨折會很痛,本來是要上鋼板固定骨折的位置,但是這裡沒有這樣的技術,只能是爲他打了止痛針,開藥,癒合是有希望的,但是會很慢。
毛樂言離開回瓏閣的時候,聽聞皇帝還在銅臺閣上不願意下來,她心中隱隱一痛,疾步跟着宮人離開,很想很想去看他,很想很想抱緊他,很想很想告訴他自己一輩子都不願意離開他。她揚起頭,漆黑的天無邊無際,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只有颼颼的風聲掠過耳機,颳得她的臉生疼。
許多話之前沒說的,如今是再也沒機會說了。
她特意繞去銅臺閣,躲在高大的槐樹身後看他,他站立在銅臺閣最頂端除,手裡提着一壺酒,僵立在欄杆前,漆黑中只看到他模糊的身姿,看不清他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看不清他的眸光。
淚寂然無聲地流下,她幾乎是倉皇而逃,怕自己再多留一瞬,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她很後悔昔日堅持什麼原則,而放棄和他好好相處的機會和時間,她甚至狗血地想,若是時光能夠倒流,她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冷情。
她疾步飛奔離開銅臺閣,卻被一個身影攔住,“等一下!”
是賢妃柳依依的聲音。她的聲音透着說不出的寂冷,毛樂言站定身子,擡頭看她。
柳依依提着一盞光線暗淡的燈籠,似乎已經在此站立了許久。她頭上肩膀上,有未曾融化的雪花,她眸光幽暗,在黑暗中如同鬼魅一般冷漠。
“你是?”毛樂言只能相見不相識。
“聽說,你是樂妃的師妹。”柳依依聲音透着無限的冷漠,但是,毛樂言還是聽出冷漠後面的關切。
“是的!”毛樂言不卑不亢地回答。
“樂妃的死,我很難過,但是,我竟不能爲她報仇。”柳依依幽幽地道,說罷,便不願意再多說一句,提着燈籠回頭走。
毛樂言有些莫名其妙,她等了她這麼久,就是爲了跟她說一句她難過?她低頭走了幾步,忽然腦中靈光一閃,身子便陡然僵直了,一陣難過涌上心頭,到底還有多少人爲她的死埋單?柳依依這樣說,是因爲她心存內疚,因爲她在自己被打入冷宮的時候,沒有及時救援,她以爲她死在冷宮,是太后下的毒手。所以她說不能爲她報仇,因爲她不能殺了太后。
毛樂言覺得很冷,蜷縮着身子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今天的一切,不是她所想的,她真的不願意見這麼多人爲她的死難過。柳依依和她的交集不多。甚至,她一直以爲柳依依視她爲情敵。但是,沒想到這個外表冷情的武林女子,骨子裡會是這麼的熱血。
“傻瓜,別哭了。”一道溫柔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她擡起滿臉淚痕的臉,撲進眼前這個男子的懷抱,哭得肝腸寸斷。
戰事初戰告捷,景王抽空回來看望太后,剛入京便聽到底下的人說毛樂言的師妹來了。在這個劉國,知道毛樂言身份的,除了趙振宇,便是景王了。她哪裡有什麼師妹?所以,聽她的哭聲,他便已經知道是她了。
“回來就好,別哭,哭得本王的心都亂了。”景王難得的溫柔,拍着她的後背道。
“三郎,我心裡難受。”她用景王的披風抹去自己臉上的淚水和鼻涕,鼻音重重地道。
“他知道你回來了嗎?”景王也不嫌棄,依舊伸手抱住她。
毛樂言搖搖頭,“沒有。”
“爲何不告知他?他心裡苦得很。”景王伸手抹去她眼角又再溢出的淚水,“我們每個人的傷心加起來,都不及他的萬分之一。三毛,直到這一刻,本王心中才真正佩服這個弟弟,或許,當年父皇選擇讓他繼承大統是對的。若是換做本王,只怕早就撐不下去了。”景王哀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