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客棧。
遠遠就能聽到最好的客房裡傳來桌椅板凳跌倒的巨響, 和肆無忌憚的咆哮聲。一身青衣廣袖的男子臉色鐵青,上好的衣衫揮過掃落一地器皿。
地上早已經佈滿了碎瓷片和木頭碎屑,一個不小心腳可能就會受傷。
真珠坐在唯一完整的牀上, 真是想把眼前的人打暈, 已經五天了, 瘋子一樣見東西就摔, 若不是早就包下了整間客棧, 此刻一定被人丟出流落街頭。
“你鬧夠了沒有?”坐在細長窗櫺上的陌,冷冷的丟出一粒花生米,打在情緒激動的某人痛穴上, 落痛的一個激靈,怒氣衝衝的回頭。
“陌你是什麼意思!”
“幼稚。”陌不屑的扭頭, 不想看他失去平日優雅的表情, 每次一遇到立夏的事情, 這個淡定的傢伙就會失去了理智,幼稚的不如一個稚齡小童。
“你!好啊, 你還敢說我幼稚。呵!”落氣的渾身發抖,“要不是你們多管閒事拉住我,那個該死的男人早就死了,現在還敢說我幼稚!”
“殺了他?然後呢?”真珠擡眼望着他,“讓立夏的在天之靈不得安寧?還是這麼盼着那人早早追過去在另一個世界欺負他?”
“我……”落沉默。
“你難過, 難道我們就好過了嗎?可是……這是小夏子自己選着的路, 從他來離國開始, 你就該有這種心理準備。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 你摔碎了所有的東西, 他就能回來了嗎?如果可以,我陪你一起摔!”
落頹然坐在地上, 陌眼疾手快的衣袖掃走那一塊的碎片。
“真,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能原諒。”他擡頭望着真珠的眼睛,一直一句的說道:“我不能原諒,對他,對我。”
我不能原諒當時一時心軟的放行,也不能原諒他對夏夏的無情傷害。雖然在最後他後悔了,但是,那又有什麼用,若真愛夏夏就不該讓他上那個祭臺。
所以,不能原諒。即使,可以理解。
一時間室內變的很是安靜,這是五天以來第一次的安靜。真珠突然希望落和剛剛一樣大肆破壞,這樣的安靜讓他很不安。
冥界。
亙古不變的忘川緩緩流過,一抹鵝黃色散發出點點金芒的淡薄身影,抱膝坐在岸邊盛開的血紅色彼岸花中。
彼岸花,花開千年,花落千年。生生世世,花葉永不相見。
可是不論怎麼孤單,它依舊熱烈的開放着,用超越一切花朵的絕美,激烈的盛放。決絕的讓人心酸。
纖細的手指擺弄着纖弱的花瓣,不知道自己何時就可以如此灑脫,還是說,世間最美麗的東西,只能用死亡來襯托。
就像他的愛情,到死纔有迴應。
“想什麼。”輕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冰涼入水,飄渺如煙。
立夏收起眼底的落寞,神采奕奕的回頭,歡快的說道:“雅亦。”
雅亦,一身黑色廣袖銀線滾邊長袍,那是一種收容一切的黑色,一切的色彩,所有的情緒在他面前顯得單薄的可怕。臉上戴着銀色的面具,上面繪着怒放的曼珠沙華,只露出一隻左眼,狹長的墨綠色丹鳳眼,密長的睫毛羽扇般微微上翹。墨綠色的眸中瀰漫着淡淡的薄霧,平靜如古井無波。
立夏笑着撲到雅亦的懷裡,小臉輕輕的蹭着他的衣服。笑道:“雅亦怎麼有空出來。”
“聽到彼岸花在哭泣,來看看是誰在欺負它們。”雅亦輕輕的笑着,面具擋住了他的脣角的笑,只能看到細長的眼睛彎起溫柔的弧度,一點一點卻化不去眼中的薄霧。
立夏不依的跺跺腳,“雅亦你欺負我!”
“呵呵,怎麼敢。忘川溼氣怨氣都大,回去吧,靈魄才修復要好好保護。”說罷,溫柔的低頭望他。
立夏乖乖的點頭,跟在他的身後向冥宮走去。
當他睜開眼睛看到那個暗黑的宮殿時,就知道自己再次活了下來。救他的就是眼前這個溫柔的男子——冥王雅亦。
記得以前在天界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時,衆仙家眼中的欣羨。連天后姐姐都對這個素未謀面的男子讚不絕口,那是聽說冥王雅亦,絕豔冠六界,風姿颯爽,無論何事都可淡然處之,是所有人心中無可替代的傳奇。
也從來想過自己居然會和他有見面的一日,直到兩百年前在自己即將魂飛魄散之時,天后姐姐爲他拉下身段,苦苦相求保全他的魂魄。
再一次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這隻眼睛,溫柔的墨綠色,安靜的望着自己。
他說。
——本王是雅亦,冥界的主人。
溫柔的語調,卻有難以言喻的霸氣,就如他那雙讓人看不穿的眼睛。
直到那時,立夏才真正的明白,什麼叫六界第一人。能配得上這等稱呼的,也只有眼前這一人而已。
他留在了冥界,修復魂魄,整整兩百年。因爲,冥王從來不救非冥宮之人,他既然被救了,那麼他就是冥宮的人,不論生死。
所以,他留了下來,直到前段時間。離開的時候,他們做了約定,若是這次草燈依舊不懂得珍惜,再次回到冥宮就永遠不再出去。
上一次因太不甘心,所以留下了一魂一魄在滅神劍中。妖精本就比人少一魂兩魄,他又丟了一魂一魄,所以上一世之後他的魂魄修復了很久,依舊虛弱的不得了。
這一次雅亦帶回了滅神劍,釋放了他留在人界的一魂一魄,兩魂六魄歸體纔不過短短几天,他已經修復完整,現在也只是還沒有實體罷了。
“那邊就是輪迴道,上面有前塵鏡,每個輪迴之人都可去那邊看到自己掛念的人。”雅亦笑着回頭望着他。
立夏別過眼,不以爲然的說道:“那種東西只有放不開的人才去看,我們回去吧。”
雅亦淺淺一笑,迷濛的眼中看不出神情。“好。”
立夏瞪着大大的眼睛,“笑什麼笑啦,討厭!”
“嗯,夏這樣本王可以理解爲是惱羞成怒嗎?”雅亦手撫着下巴,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
“纔不是。”立夏傲氣的揚起下巴,“本神堂堂司花神使怎可和一般人相提並論。”
“嗯,是。”雅亦敷衍的點點頭,墨綠的眼眸漾出淡淡的笑意。
“啊……討厭啦~雅亦欺負我!”立夏臉紅紅不依跺腳。
雅亦身形微閃瞬間躲到了一邊,懶洋洋的歪着頭輕笑,半眯的眼眸,有着難言的誘惑。“夏,你若是真能偷襲成功,本王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
“條件啊,包括?”
“包括,夏你可以隨時……離開這裡。”雅亦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輕輕的,每一個字都打在了他的心底。
立夏怔了一下,灑然一笑。“雅亦,我說過這次回來了,就不會再離開了。”
雅亦深深望了他一眼,“你是說過,不過,夏,你要知道,我冥宮不要沒有心的走屍。”冥界的風,帶着忘川柔軟卻冷漠的溼氣,吹散他柔順的長髮,立夏望着他沒有說話。
他想反駁可是他無從反駁,自己在雅亦面前終究還是弱了很多。不論是心機上,還是閱歷上。
雖然自己經歷過生死,依舊沒有被那種孤寂的悲傷掩蓋。而他,那雙眼中的薄霧卻從來沒有散去過。
依稀記得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隻身一人站在漫天盛開的血紅曼珠沙華中,靜靜的負手而立,用一種很依戀,懷念的目光望着滾滾而去的忘川水。那時是他眼中霧氣最淡的時候,晶瑩的漂亮如貓眼的綠眸憂傷的快要滴出水來。
那天他悄悄的從後面走開,這麼多年,來來回回那樣的神情也只見過那一次而已。
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哪一個情人,但是立夏可以對天發誓,雅亦早已經爲情所苦。有時候他也會替他抱不平,好幾次都想問問那人到底是誰,怎麼能過恨得下心傷這麼一個溫柔的人。可是,他到現在還是沒有問出來,也不知道要怎麼問。
每次對上他似笑非笑,卻萬分壓迫的眼神,所有準備好的勇氣就會在瞬間跑掉,他問不出口。
“司花神使,主人請您去那邊喝茶。”耳畔傳來冷冷的卻溫和的嗓音。
扭頭看到的卻是冥宮第一侍衛,也是曾經冥界最厲害的男子,和雅亦一樣戴着面具,不過只是遮住了鼻子上面而已,露出淡漠的薄脣。
“啊,好。”立夏忙不迭的答應,不知道爲什麼他就是一點害怕這個侍衛,努力想想自己好像沒有怎麼得罪過他吧,爲什麼他看自己的眼神那麼恐怖。
雅亦見立夏跑了過來,放下手中的茶杯,微笑着幫他倒滿一杯茶,等他做好以後移開手示意他嚐嚐。
立夏不疑有他爽快的接過,雅亦對茶很講究,一般喝的可都是好茶,這個也一定錯不了。不過第一口喝下去他就後悔了,不顧倒茶的主人就坐在旁邊,他站起來衝到花間連咳帶嗆的把喝的都吐了出來。
立夏皺着苦瓜臉,委屈的抽抽鼻子,抱怨道:“雅亦你是在玩現世報吧,這麼難喝的東西是什麼啊。”
雅亦淺淺一笑,孩子般歪着頭望着他,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這時候立夏才發現他居然換了個面具,經過茶水潤澤的美好脣形,彎起漂亮的弧度,可愛的無與倫比。見立夏望着自己發呆,面露驚豔。
雅亦收斂了笑容,溫和的說道:“本王若是整人也絕不會用茶,夏該知道的。”
立夏想想也是,雅亦愛茶是六界都知道的,想要巴結他的人第一個首選物就是上好的,稀奇的茶,和泡茶的水。
“那這是什麼品種啊,好苦。”立夏裝可憐,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望着他。
雅亦也不再刁難他,指着杯中的茶道:“此茶爲苦甘露又名藤茶,餓了能養體充飢,渴了能生津止渴,困了能醒腦提神,病了能清熱解毒。先苦、後回甘回味長。”他輕笑着單手撐着下巴,點點立夏。“就如……”
“我嗎?”立夏苦笑,此刻口中的苦澀已然散去,脣舌之間泛起淡淡的甘甜,不知爲何突然想要落淚。
他吸吸鼻子,不讓自己怎麼軟弱,丟臉。別人爲他用盡心機,他怎麼能這麼沒有出息。“雅亦你是爲我特意去找這個茶的嗎?”
“不是。”雅亦輕飄飄兩個字,打破了立夏的滿頭幻想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