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冬日裡的梅花綻開它的第一個花苞的時候,歸已帶着聘禮上將軍府提了親。他聘禮備得十分隆重,且都很貴重,從前廳一直排到了大門口,府裡的管家清點了一整個上午才清點完畢。
私下裡葉青把歸已拉到了一處,問:“是讓你帶聘禮,但沒讓你帶這麼多啊,你莫不是把你這麼多年的俸祿全給搭在這上面了?”
歸已點了點頭,說道:“皇上還給我添了一部分,說娶你不能太寒酸。”
葉青哭笑不得:“這豈止是不寒酸,簡直就是鋪張。”
歸已攬了攬她的肩,道:“沒關係,反正娶妻也只娶這一次,鋪張一點是應該的。”
葉青聽後,不得不說滿心感動,眼梢微紅,嗔他道:“你真就娶這一次啊?”
歸已認真地點頭,道:“以後都沒聘禮娶別人了,就娶你一個就夠了。”北夏雖然盛行男人三妻四妾,但一生一世一雙人才更值得人們爲之唱頌。
葉青和歸已的婚期定在了臘月初八。聽說那是一個很好的日子。
冬至這天下了雪。雪很小,斷斷續續地飄飛着,人們走在路上都用不着撐傘,那些細小的雪花從天幕中落下,好像一片片羽毛親吻着人的頭髮、臉頰和衣服。
將軍府裡的下人們都在認真準備着,有一頓豐盛的午飯和晚飯,還有不能少了湯圓。
有人往府裡送來了一封信,是專門送給葉宋的。她打開看了看,怎知一封信還沒看完,又有人送來了第二封信。
這分別是兩個人寫的,同時邀她去不同的地方。葉青來找她去廚房包新奇的湯圓時,她正換了一身衣服,淡紫色的束腰長袍,衣襟微微豎着,有些英氣勃發,但那腰肢又纖細而線條明晰,女子的美態展露無疑。
葉青站在門口,看見葉宋對着銅鏡將衣襟裡的長髮攏了出來,披落在肩後,發間挽上一支普通的木簪,身量高挑而勻稱。葉青看得愣了愣,問:“二姐你要出門啊?”
葉宋道:“嗯,有事出去一趟。”
葉青眼尖,看見了梳妝檯上的兩個信封兩封信,“有人約你?”
“是啊。”
葉青好奇地隨口一問:“是蘇四麼?”
葉宋道:“一半是他。”
那另一半是誰?葉青想問,卻沒有問出口來,她看着葉宋臉上幾乎沒有表情的表情,大約就能猜到那人是誰了。而且她還能猜到,她準備要去赴約的那一方是誰。
葉青“哦”了一聲,道:“我還想叫二姐一起去包湯圓呢,既然你有事那就去吧,我和英子一起包。”
葉宋不忘道:“晚上記得給我留一碗。”
葉青燦然一笑,道:“好,那二姐早點回來。”
葉宋出門的時候,葉青給她取了一把傘來。葉宋看了看天,說:“用不着傘,這雪看着不大。”
葉青堅持着遞給她,道:“興許一會兒就下大了呢,天空老是陰沉沉的。二姐你不要不在意,要是淋了雪回來着涼了怎麼辦?”
葉宋低頭看了一眼,勾起嘴角一笑,伸手接過,撐開,道:“謝了阿青。”
葉青想,她不需要多問什麼,也不需要多叮囑什麼,不管葉宋選擇去見誰,她都不會再回到從前那一段徘徊而痛苦的日子裡。她的幸福得來不易,她一定會像捍衛他們所有人一樣來捍衛自己的幸福。
因爲落雪的緣故,街上顯得十分冷清,再加上冬至,街上的人都回到自己的家裡,守着一口熱鍋吃熱絡的飯菜和湯圓。兩邊的屋舍,飄散出白白的蒸汽煙霧,卻在頃刻之間就被冰冷的空氣給驅散了。
上京的雪下得和別的地方不一樣,總是很溫柔。不管過了多少年,葉宋都喜歡這裡的雪,沒有冷得徹骨,卻自有一番傲骨。一入冬,寒梅初綻,暗香盈滿了十里長街。
她一出了將軍府,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就自顧自地把傘收了。手裡拿着骨傘,一步步往前走,任細小的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和發間,那背影很柔和也很利落。
葉宋站在街角的岔路口,停留了片刻。她往一個方向遙遙望去,卻望不到盡頭。那邊有一個熟悉的茶樓,以前蘇靜從茶樓下面堪堪路過的時候,她喜歡在那茶樓裡偷偷看他。葉宋嘴角若有若無地浮現出一抹笑容,現在想來,當時蘇靜一定是知道了,不然的話不會在那個地方等她。
信上說,那裡的說書先生書說得尤其好,想邀她一起去聽。
她也想一起去聽。
最終,她的腳步還是走向了另一個方向。視線也似乎被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那另一個方向顯得更爲的孤寂和冷清。
也罷,以後有的是機會跟蘇靜一起聽書,一起看戲,一起做什麼都好。
她走完了一條長街,兩邊的鋪子大多數都關門了,沒想到在那拐角的熟悉的地方,還依舊屹立不倒地支着一個棚子,不斷有熱氣從棚子裡冒了出來。
湯圓鋪子。
賣湯圓的大娘許久不見,身材依舊那麼豐滿,但臉上多了幾撇皺紋,鬢角的頭髮也有些白了。她正忙碌地往滾水鍋裡丟湯圓,一隻只湯圓白生生的,像是捏成的雪球。
大娘扯着嗓子喊道:“湯圓,賣湯圓咯,冬至節的湯圓——”
葉宋只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並沒有走過去。葉宋挪動了一下腳步,往拐角裡進去了。她很久沒吃那裡的湯圓,已經忘記了是什麼滋味,只隱約記得最後一次吃時,大娘的湯圓餡兒做得不好,不是甜的而是鹹的。她不打算吃這裡的湯圓,因爲冬至的湯圓,葉青在家裡做好了給她留着。
那拐角進去,坐落着的棋館安靜得毫無人氣,綠藤爬滿了牆壁,被霜雪打得懨懨的,棋館老舊的大門半開半闔着,裡面一絲聲音都沒有。似乎在這樣的日子裡,不會有人再登門賭棋。
葉宋在門前站立片刻,身上帶着濃重的雨雪溼氣,耳邊垂下的一縷頭髮,凝成了一條粗粗的墨線。她把骨傘放在了門邊,隨後輕輕推門欲進去。
大門發出同樣老舊的一聲吱呀。
棋館的老闆也還是那個老闆,聞聲從裡面走了出來,看見了葉宋,連忙迎上前去幫葉宋打開了大門讓她進來。老闆像是什麼都不知道又什麼都知道一樣,道:“小姐可算來了,公子在樓上等了有一陣了。”
葉宋擡眼看向延伸至二樓的木製樓梯,舉步便往那上面走去。
老闆見葉宋渾身半乾半溼,問:“小姐來可是沒有撐傘,這雪又比早上的時候下得更大了些哩,要不要我去拿塊乾毛巾來給小姐擦一擦?”
葉宋隨手拂掉了肩上髮梢掛着的水珠,腳踩在木製樓梯上發出略顯沉悶的聲響,隨口道:“不用了,我坐一會兒就會走。”
老闆沒有再跟着上樓,而是悄無聲息地退下,不做任何打擾。
葉宋站在門前,房門只是輕輕掩着,她推開一些,便看見房間裡的光線格外開明敞亮,窗外的飛雪片片落在窗櫺上,伴隨着清寒的風,將窗紗吹得飄飄揚揚。
蘇若清黑衣黑髮,在榻几上席衣而坐,廣袖微微垂落在榻幾的邊緣上。他面前放着棋盤,手中執有雙手棋,往那棋盤裡落下。彷彿一切都還沒有改變,還只是從前。
偶有幾片雪花飛落在那棋盤上,他來不及伸指去拂,就已經融化成了一小滴水漬。
葉宋站在門口沒有第一時間踏進來,蘇若清走了幾步棋以後才擡頭看着她,淡淡道:“我還以爲約你你不會再來了,你還願意見我就好。進來坐吧。”葉宋進來,蘇若清見她衣服溼溼潤潤的,便問,“來的時候沒撐傘嗎?”
葉宋隨意道:“帶了,沒撐。”
“爲什麼不撐?”
葉宋眉眼溫潤,望着窗櫺上的雪,亦是淡淡笑道:“這京中的雪,總共也淋不到多少回了。”她視線在蘇若清臉上淡淡流連,“今日是冬至,皇上不在宮裡過節,卻約我來這裡,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蘇若清對她做了一個手勢,道:“還有閒心的話,過來陪我下一次棋吧。”
葉宋猶豫了一下,還是在蘇若清的對面坐下,拿起棋盒裡的棋子,漫不經心地和蘇若清下了起來。蘇若清道:“這京中的雪,不美嗎?”
“很美。”葉宋道。
“那爲何總共淋不到多少次了?”蘇若清指尖輕輕顫動,在葉宋的棋子旁邊落下一子,“是因爲你要離開?”
葉宋道:“我是該離開。”
“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良久,蘇若清開口問。
葉宋沒有回答,蘇若清便知道她的答案了。
過了一會兒,蘇若清又道:“我知道,沒誰能夠強迫得了你。你之所以願意來見我,不是因爲我有多重要的事情跟你說,而是因爲你恰好也有事情和我說吧。我聽說,今日送信上門的不止是我一個人,還有賢王。”
葉宋嘴上揚起無懈可擊的笑容,但話語裡卻全無笑意,道:“真是什麼都逃不過皇上的法眼。”
“那是因爲什麼事情使你不去見他,要選擇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