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繇來的時間,比李軒意料的還要慢不少。
距離前次戰罷大約三個時辰之後,宜昌江面的水位陡然上升一丈二尺。相繇那龐大的身影,也出現在李軒的視野當中。
這條九頭巨蛇的軀體,霍然已膨脹到四百餘丈,九隻蛇頭更加的兇悍猙獰。
李軒見狀深吸了一口氣,毫不猶豫地飛身而起,立在那江面之上——武道修爲踏入七重樓境之後的一個好處,就是能御空飛行了,雖然速度很慢就是了,遠不如他的雷遁與超導之遁,甚至是冰遁。
當李軒踏足滔滔江面,他的腳下就有一塊寒冰凍結。看似是漂浮在水面上,其實已形成一個巨大的冰柱,下方直入水底深處,聯接河牀,彷彿礁石。
說來奇怪,就在李軒踏足江面之刻,宜昌江面的水位就低落了下去,足足下降了一丈一。
——這是李軒的浩氣,將相繇用於興風作浪的法力抵消之故。
這成功的吸引住了相繇的注意力,這頭巨大的九頭蛇,頓時就以陰冷的眸光看向李軒。他很快認出這是昨日,那兩個差點將自己斬殺的人物之一,相繇的瞳孔中於是又浮現出一抹深紅殺意。
同樣殺機深沉的,還有隨相繇而至的懷璧與九燈。二人望見李軒,面上都不約而同顯露出猙獰之色。
對於李軒羅煙的雙刀合璧,兩人都忌憚到了極點。他們的功法,都被李軒他們的疾速剋制。
如果能有機會將其中一人斬殺,他們可以爲此付出一切代價。
可與此同時,兩人的心裡也有着幾分狐疑之意。
懷壁散人就皺起了眉頭,眺目四望:“他們這次準備放棄宜昌了?”
可他一眼望去,發現敖疏影,江雲旗,薛雲柔,虞紅裳,李承基,赫連伏龍這些人都赫然在列。他們分據在雲空之上,對江面形成合圍之勢。
龍族的大軍則在下游三十里處排兵佈陣,那邊還有連夜趕來的部分朝廷水師。
李承基轄下的南直隸水師,應該還在清剿漢江水妖。此時聚集在這裡的,是從長江河口崇明島趕來的五營水師,還有湖廣一代的四個水師營,大概艦艇一千八百艘,人員三萬七千人,也是一份不小的軍力。
可這些人,他們難道是指望這位靖安伯來阻住相繇?
“不太像。”九燈大師將單掌豎於胸前,凝着眼看向李軒:“且靜觀其變便是,不管他們弄什麼玄虛,直接壓過去便是,以相繇之力足可橫掃一切。”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面色清冷異常:“稍後有機會,可全力除掉此子。”
懷璧散人微微頷首,李軒落單,正是除去這心腹大患的最佳機會,他自然不會放過。
而就在兩人議論之際,虞紅裳的手心處卻已捏了一把冷汗。她看着江上的李軒,幾次升起現在就將那傢伙強行帶走的衝動,卻又強行按捺住了。
可她心裡的擔憂與焦躁之意,卻越來越濃,各種各樣的念頭在虞紅裳的腦海裡面浮現。
虞紅裳擔心相繇的法力,擔心李軒的那些安排發揮不了作用,擔心李軒已經有了拼命的念頭——這讓她一陣心亂如麻。
不遠處的敖疏影,則是略有些奇怪的看了虞紅裳一眼:“長樂公主爲何這麼緊張?李軒他都說過了,這次頂得住就頂,頂不住就撤,實在不行我們撤離便是。
那位上古大妖除了水遁,其它遁法都很一般。李軒他那奇特的超導之遁,要從相繇眼前逃走很容易。”
且她方纔也試過,李軒藉助那些學子浩氣,一身力量確實是天位水準。如果不是親眼確證過,她絕不會同意李軒的方案。
虞紅裳則斜睨了敖疏影一眼,心想這母龍是何其天真?
李軒說什麼頂不住就撤,那也就是說說而已。
那個傢伙只要腦裡面熱血一衝,就只會‘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只會‘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萬一到了需要李軒捨身,就能阻攔或者斬殺相繇的地步,那傢伙一定不會猶豫。
“你我注意他身上的那些法器便是!”薛雲柔的聲音,傳入到了虞紅裳耳旁:“一旦浩氣轉紫,蓬勃如漿,你我就得隨時準備救人。”
虞紅裳就擡起頭,與河對面的薛雲柔對視了一眼。這一瞬,她們這對曾經的閨蜜,難得的達成了共識。
李軒不知這幾個女孩的議論,他正在全神體會着自己身體內的變化。
就在李軒現身之刻,聚集在宜昌城附近鎮鏡山的衆學子,就已開始誦讀《正氣歌》。
此時聚集在此的舉人達一千二百人,有秀才與童生功名的則達五千六百人。
難得的是,附近三十餘位賦閒在家的進士也紛紛趕來,以湖廣巡撫與鄖陽巡撫這兩位大儒領銜,還有他的玉麒麟坐鎮,恢弘浩氣直衝雲霄,形成了直徑接近十里的金色氣柱,貫於天地之間。
李軒感覺到渾身上下那磅礴力量的同時,也感應到自己的兩個臂甲——‘兇獸饕餮’與‘武曲破軍’的變化。
這兩件仙寶,在不同境界的人手裡,威力是完全不同的。
之前的李軒,雖然也實力不俗,在第三門修士中堪稱無敵。可僅‘兇獸饕餮’這件仙寶,他最多隻能發揮此器偉力的十分之一。
可此刻他藉助衆儒生浩氣,再一次達到天位層次,就感覺到‘饕餮’與‘武曲破軍’的不同。
首先是武曲破軍內兩顆兇星器靈的蟄伏與順從,其次是仙器內部的所有法禁,都被全數激活。內中龐大的力量流轉,幾無止境的吸納着天地靈元,甚至在江面之上形成兩個龐大的氣渦。
不過李軒很快就無法分心,只見那條九頭巨蛇,已經順水而來,來到他眼前三百丈距離處。
相繇的巨大蛇軀浮於水面,將九個蛇頭高高揚起,傲睨着李軒:“你們在弄什麼玄虛?”
李軒愣了愣神,纔想起相繇是水神共工的大臣,它的智慧,還在巫支祁之上。
“昨天那個女人呢?你們昨日的一刀,斬得我很痛,你們今天可以再試一試。還是說——”
位於最中間的那顆頭顱眼神冷冽,語含嘲諷道:“你今日是準備孤身一人,應戰本神?”
它以前是黃河水系的水神,此時依然以神明自居。
這一瞬,剩餘那八顆蛇頭都齊齊怒吼,發出了震天咆哮。那磅礴威勢,都橫壓於李軒一身。使得他身下的那塊寒冰寸寸開裂,周圍的氣浪捲起百丈。
立在相繇面前的李軒卻毫無異色,那身磅礴浩氣應激而發,紫意盈然,同樣氣衝如柱,覆蓋一畝方圓,貫入萬丈雲霄。
這也引發遠處鎮鏡山上衆多儒生的一陣騷動。
“紫氣東來,真的是紫氣東來!”
“京師那些同窗還真沒有騙人,居然真的是紫氣。”
“這就是當代的理學護法嗎?確是名副其實。”
“幸哉,老朽這一生居然能有幸目睹我儒門紫氣!這次返鄉,老朽已可瞑目。”
那相繇的九顆蛇頭,則是眼瞳微微一凝:“浩氣?”
相繇略覺驚訝,然後就冷笑起來:“不過是那些練氣士搗騰出來的東西,說什麼從此可有教無類,卻是專供那些資質低弱,血脈稀薄的垃圾修行的法門。你阻攔我的底氣,就是這天位的浩氣?”
它是萬分不屑的,昔年它追隨共工縱橫天下的時候,儒門與浩氣都還不存在。
在老子與孔子創出道門與儒門之前,這世間的修行法門只掌握於炎黃血裔與貴族之手。
在老子與孔子之後,天下間的賤民也可入修行之門。
可這種供賤民與血脈駁雜之人修煉的修行法門,又能有多少威能呢?
李軒的眼神卻依舊平靜無波:“我一人之力,自然難入妖王法眼。然而民齊者強,千人同心則得千人力。”
民齊者強是荀子說的話,後者出自於《淮南子·兵略訓》。
此時李軒一手按着‘碧血雷雀刀’,同時觀想着李遮天‘虛無神刀’的刀意:“妖王殿下你固然法力通神,可昔年大禹治水時,共工也說他自不量力;昔年大秦修建都江堰時,妖王也說他們不知天高地厚。今天我不試一試,又怎知自己做不到呢?”
相繇的瞳孔,頓時爲之一張,幾乎目眥欲裂。
昔日大禹治水時,共工極力阻撓,相繇作爲共工麾下大將,與大禹爭鬥不下十次,最終落到被大禹斬殺的結果。
直到數千年前的先秦時代,他纔在共工的後手安排下再次復活。然而復生之後,卻又被大秦舉一國之力封印。
這兩樁事,一直都被它視爲畢生之恥。
“你找死!”
相繇那九顆蛇頭早就蓄勢待發,隨着它一個念動,九顆頭顱都噴出濃黑色的毒液,將李軒周圍數裡之地,全都淹沒在內。
李軒的‘碧血雷雀刀’也在此刻出鞘,注重意志,信念與神識修爲的‘虛無神刀’與儒門浩氣結合,頓時升騰起一團紫氣華蓋。
而隨着李軒這一刀揮出,紫氣刀芒橫斬十二里虛空,相繇的那九顆蛇頭,赫然就斷落了兩顆。
這一幕,讓岸旁所有觀戰之人,都是心神微鬆,面現喜意。
只這一刀,他們就能看出李軒,確有對抗相繇之力。
此時李承基與赫連伏龍四人都已出手,遙空以寒法施加於相繇之身。
不同於前一戰,那時候他們四人是全力施爲,力求將相繇的軀體冰封。此刻則是量力而爲,在不反傷自身的情況下,力求牽制。
相繇頭斷之後劇痛無比,發出了一聲無比刺耳的咆哮。一時間更多的毒液被噴出來,它們腐蝕着李軒的一身浩氣,並化作一顆顆細小的九頭蛇,無孔不入的接近李軒的軀體。
不過更危險的,還是相繇的那些生長着尖銳獨角的頭顱。其中一隻已經裹挾着浩大水渦,轟撞到李軒的面前。
“水乃天下之至柔,亦馳騁天下之至堅!”
此時的相繇,竟彷彿是化身爲天下間的水系江河,水勢滔滔,往李軒轟擊而至。哪怕是主體被封印的狀態,此刻相繇的武意,也接近於魂境中段。
而更讓人心驚駭然的是,後方還有幾顆蛇頭緊隨於後,紛紛轟擊而至。
李軒的面色沉冷,散去虛無刀意的同時,轉而觀想大日之景。
“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這是他篆刻於神魄的詩句中,最適合聚集衆意的一句。當李軒刀出,將遠處‘鎮鏡山’近七千儒生的意念匯於一股,相繇蛇頭的獨角頓時爆爲粉碎,它前後三顆頭顱,都被李軒轟到拔空後仰。
而李軒的一隻手臂,也在這刻爆爲粉塵。李軒毫不放在心上,他的刀換左手,又是一抹紫意刀芒橫掃長空,氣衝七丈。
“有志者,事競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
當!
這一瞬,李軒的整個左手臂,連同半個肩膀都粉碎開來。在他面前,相繇的一顆蛇頭被轟碎,另外兩顆也拋飛後仰。
可在這之後還有三顆,就在這片刻時間,相繇已經將被斬落的兩顆頭顱恢復過來。
“上善若水!宏至弱水三千,威至切割金石,浩至汪洋萬里,氣至冰凍三尺!給我死!”
李軒的雙臂俱斷,只能將‘大衍神盾’護於身前。隨着‘轟’的一聲響,李軒的軀體在江面上倒退百丈,漫天的血霧紛灑,隨後又被如虯龍一樣的毒液纏捲包裹,甚至更進一步鑽入到他的體內。
相繇此時所剩餘力也不多,它沒再追擊,眼神冷厲的看着李軒:“狂妄的凡人!區區螳臂,也敢當車——”
它的語聲戛然而止,只因李軒已經從毒液中破出,他的雙手竟已恢復,又是一刀轟斬相繇!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這句話的意思是天地之間有一股堂堂正氣,它賦予萬物而變化爲各種體形。
李軒的這一刀,竟然在相繇側胸斬出一個讓人心驚的傷口,他的一雙手臂赫然已恢復,眼中則戰意狂燃:“吾等雖爲凡人,在妖王眼中微不足道,然而星火可以燎原,衆志可以成城,人意也定可勝天!”
相繇怒不可遏,它的九顆蛇頭,又接二連三的往李軒撞擊。每一顆都勢如流星,裹挾着磅礴水勢。
李軒依舊是連擋六擊,雙臂就已粉碎開來,可此時他卻悍然不退,雙臂斷裂就用自己的腿,直接撩空而起。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正氣在人間被稱爲浩然之氣,它充滿了天地和寰宇。
李軒的這一擊,是李家‘寒息烈掌’中僅有的兩招腿法之一。此時隨着他一腳結合浩氣踢出,那寒力幾乎封凍二十里大河。
即便相繇的軀體,也被封凍了小半。它更加狂怒,一隻完好的頭顱猛地一咬,竟將李軒的這隻右腿直接咬斷。
此時李軒,卻用恢復過來的右手,再次揮刀斬下。
這一次,他頭一次嘗試運‘勢’,藉助紀綱的魂識殘念,駕馭三大行省,五大衛所都司十二萬大軍,以及長江水師給予他的‘勢’。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轟!
隨着這一聲震響,相繇的三顆頭顱直接糜爛,龐大的軀體也在水面滑退百丈。李軒的身影同樣被轟飛出去,在江面之上滑退百丈。
一人一蛇遙空對視了一眼,神色都各有變化。李軒眼中的戰意,更加的狂熱,而相繇在殺意磅礴之餘,生出了幾分忌憚之意。
之後僅僅一瞬,一人一蛇就又在江上撞擊在一起。一人一蛇在江上激撞盤卷,一瞬百擊,掀起了澎拜罡潮,水浪千重。
遠處的虞紅裳與敖疏影等人,原本是緊張萬分的看着這一幕。當望見李軒的雙臂俱斷時,包括敖疏影在內的幾個女孩的臉色更是發白,都意識到他們低估了相繇的法力增長。
直到此刻,見李軒真正擋住了相繇,她們才稍微放鬆下來。
虞紅裳只擔心李軒持續恢復血肉,會損及元氣。
可讓她驚訝的是,李軒不但恢復能力快極,不啻於能滴血重生的天位武者,在幾次恢復之後,更是毫無異色,一身罡元氣血依舊處於全盛狀態。
而此時在數千丈外,隱於雲霄之內的懷璧散人,卻不可思議:“這不可能!”
他滿臉的匪夷所思,無法置信;“他不過區區七重樓境,哪來的這麼強的橫練霸體?哪裡可能有這麼強的血肉再生之能?”
九燈和尚的面色淡然:“如果我沒看錯,他身上當有仙寶在身,還有兩件防禦爲主的極品法器。不過,這位的橫練霸體,的確強橫!”
他的眸色中現着幾分凝重,不過還是信心十足:“繼續等吧,似他這樣持續的血肉再生,得損耗多少元氣?遲早有消耗完的一刻!相繇的法力卻還會繼續增長,我估計最多一個時辰,相繇就可將此人壓垮,那時便是他授首之時!”
懷璧散人心想也對,然而當他分出注意力關注周邊的時候,卻心神一驚:“師兄,情況不對勁兒!你看這雨。”
他發現周圍漫卷的烏雲,此刻竟有漸漸稀薄之勢,原本持續的暴雨也是越下越小。
九燈和尚放眼四望,也變了顏色:“這不可能!”
江南的這場大雨,是他們以仙寶爲陣基,佈下一座覆蓋川蜀與湖廣的法陣,招雲聚雨而成就。又有相繇作爲核心,興風作浪。
在他想來,此時天地間任何驅雨的法術,都難以驅散此間的雨水。
可此時九燈和尚,卻發現宜昌附近的水汽竟由濃轉淡,甚至有放晴之勢。
他不禁茫然不解,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