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軒原以爲他手中的金刀案,可以壓制襄王與羣臣兩到三個月時間。
可事實是僅僅一個月不到,朝中就已沸反盈天,彈劾李軒尸位素餐,辦案不力的不知凡幾。
內官監的那些太監,此時也像是一羣瘋狗,逮着李軒身邊的黨羽瘋咬。
李軒逼迫扶桑人就範之後,就沒有再阻擾‘勘合貿易’了,可他與內官監的爭鬥卻還在繼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些內侍已元氣大傷,兩個月來,內官監的監丞,少監,還有好幾位典簿,陸續被李軒與左道行聯手斬落馬下。
剩餘的人則兔死狐悲,惶懼不安。不但想方設法的在天子耳邊給他們上眼藥,也在動用外朝的人脈全力攻訐李軒,以及所有與李軒較爲親近的朝臣。。
在李軒眼中,這些內侍其實不足爲患。
兩個月來,左道行光是抄家就往宮中內庫拉回六百五十萬兩。
景泰帝原本就因朝中議立襄王一事心塞不已,在聽聞內官監情弊之後,就更加的糟心。
一個雞蛋的採買價格高達十兩紋銀,一斤普通龍鬚麪的採買價達到八十兩——這也只有內官監的人做得出來。
景泰帝再怎麼不知人間疾苦,也知道自己的錢被人坑了。
這使得景泰帝震怒不已,自太宗以來,這些內官監的人日漸猖狂,不知收斂,內庫至少有三千萬兩紋銀落入私人之手。
就更不用說,內官監在勘合貿易中的非法收入,還有對皇商的盤剝。
按照左道行的說法,這些內侍已失聖心,接下來就是等賬目清查完成之後,待死而已。
所以正常的情況下,內官監的人哪怕有司禮監太監錢隆爲後盾,哪怕拼盡全力,也難以傷到他二人的毫毛。
他們想要動搖景泰帝對左道行的信任,更是難如登天。
景泰帝雖有婦人之仁,耳根子卻不軟。
至於李軒,他立足朝堂可從來不是靠天子的寵信。
可隨着襄王的勢力參合其中,形勢卻又截然不同。
他們掀起的攻勢就像是狂濤駭浪,一波接着一波,連綿不絕。
到了十二月二十七日,就已經有二十九名文武官員遭到攻訐彈劾。
其中被直接抓捕下獄的只有六位,可其中卻有三人請辭,六人告病在家,上書自辨。
這些清流人士有一個極大的毛病,就是愛惜羽毛。
襄王那些人攻訐他們的內容,大多都是捕風捉影之事,沒有實質的證據。
可這些人卻認爲自己的人格被質疑,是極大的羞辱,所以直接撂挑子不幹了,想要等朝廷證明他們的清白。
幸在李軒他們也應對得力,將損失壓制到了最低。
權頂天執掌通政使司,朝中所有的奏章都需經他之手。
權頂天就秉承一個‘拖’字訣,將所有攻訐李軒一黨的彈劾奏章,能拖則拖,能扣則扣。
或者從奏章字句中找出錯謬之處,然後將之打回原籍。
他是正人君子,原本不屑於用這官場手段。
可襄王虞瞻墡卻讓權頂天動了真怒,在十二月中旬之後手段盡出,幾乎將他的兩位副使架空。
尤其襄王的心腹黨羽‘通政使司右參議’許元仙,整整半個月都無法碰觸那些彈劾奏章。
權頂天以年關事務繁忙爲由,將兩位副使負責的事務重新分配,令許元仙暫時負責各地承上的賬冊,賀表等等。事務雜亂繁忙,卻無關緊要。
都察院左僉都御史韋真則是勉力爲自己被關押下獄的幾位同僚奔走。
他秉承的也是一個‘拖’字,在傾其所能的拖延辦案流程。
只需要將這幾人的案子延後一兩個月審理,結果必定截然不同。
李軒沒打算包庇護短,卻絕不願坐視自己的這幾位同僚毀於黨爭。
幸在去年年關,大理寺才被清理過一次,目前這個大晉的最高司法機關還是帝黨佔優。
而刑部尚書俞士悅,更是帝黨中堅,首腦人物。
李軒與韋真的面子目前還是很好使的,都能如願以償。
擔任工部都給事中的薛白,則是扛起了反擊的大旗。
他將矛頭指向了當今的河道總督,在十二月二十七日提前舉行的朔望大朝中,指責工部與河道衙門在漢江與黃河等多處河段修築的堤壩虛應故事,甚至是偷工減料,空耗國帑。
這簡直就是捅了馬蜂窩,當日朝堂爲此案爭執激辯了整整三個時辰,最後無果而終。
而在散朝之後,通政使司在短短半日間就收到了數十封關於薛白的彈章。
薛白之舉可謂是正擊要害,幾乎以一己之力,將襄王一黨的所有火力都吸引了過去,讓其餘人壓力大減,甚至形成了反擊之勢。
而此時次輔高谷,蕭磁等人則對襄王忌憚已極,也擔心李軒被迫放棄金刀案,在朝堂中幫李軒拉着偏架。
到了十二月二十八日,朝中越來越激烈的黨爭卻戛然而止。
只因接下來就是新年,從二十八日到正月初七,朝中幾乎九成的部門都將落鎖休沐,整個大晉朝廷會陷入癱瘓狀態。
正月初一雖然有一次正旦大朝,可那是去給皇帝拜壽的,一切都需遵守國禮,沒人會蠢到在這個時候挑起事端。
除夕是李軒的二十歲生日,也是虞紅裳的生辰。
可虞紅裳自從十月末開始閉關修養之後,直到至今都沒有露面。她只是每兩天發來一封符書,讓李軒心緒稍安。
李軒這邊也沒大肆操辦,只有這個時候許多人因他的緣故,不得不告病在家,甚至是被捕拿下獄。
李軒怎好意思大張旗鼓,爲自己慶生?
他也沒膽給自己慶生,將幾個女孩都拉在一塊麼?
所以除夕之夜,李軒再次翻車。
他試圖掌控時間,可張嶽與彭富來兩人記得前次的教訓,敬他而遠之。李大陸則乾脆以公務爲藉口,躲在六道司不肯歸家。
李軒左右無援,再遭敗績,新年之夜被揍得鼻青臉腫,無比淒涼。
不過他現在悟了,讓幾個女孩出出氣,也沒什麼不好——
時間到了正月初八,隨着年休結束,朝堂中硝煙再起。
通政使司關於李軒的彈章,每天已不下三百本。且言辭越來越激烈,甚至有人直接指斥李軒爲‘國賊’。
而隨着時間推移,李軒又一直沒能拿出襄王涉及金刀案的證據,朝中倒向襄王的朝臣越來越多,這彈章的數量日益增長。
李軒自己是不痛不癢,懶得在意,可他的部屬黨羽卻支撐不住。
尤其韋真,薛白與權頂天這三個中堅人物,每日關於他們的彈章也不下百本。
正月十五之後,吏部尚書汪文也加入其中。
他遵循承諾,等了李軒足足兩個月。
然後在正月十五,滿朝大臣隨同景泰帝祭完天地壇之後,汪文就同時上了兩本奏章。
一本參劾李軒辦案不力,一本則是推舉襄王虞瞻墡爲‘輔政親王’,進入內閣參與政務。
且是不經通政使司,直接將奏章遞交到了景泰帝的面前。
到了這個時候,李軒知道襄王的案子已經拖不下去了。
只因正月之後,已經有越來越多的朝臣捲入其中,其中不乏清直耿介,能力卓絕之輩。
這些人未來如受襄王案的影響耽誤仕途,對朝廷來說絕不是什麼好事。
不過到了正月二十二日,李軒正準備對襄王發難之際,羅煙卻給他來了一個‘驚喜’。
“那個幻術師,我現在大概有六,七成的把握,確定此人就藏匿於這個位置。”
羅煙一邊說話,一邊眼含戲謔與期待的看着李軒:“現在就看李軒你有沒有膽量,賭上這一把了。”
李軒則看着眼前的‘京師輿圖’,羅煙用手在指點的方位,正是‘襄王府’。
他僅僅凝思了片刻,就一聲失笑:“有什麼不敢的,不過時間當在七日之後,二月初一的朔望大朝!”
這正是他苦等了兩個月纔等到的關鍵,怎麼可能會放棄?
李軒又眼神冷冽的擡頭,望向冠軍侯府之外:“二月初一,本侯當與那位襄王決一勝負。”
※※※※
二月初一的清晨,北京城內大雨如注。
李軒在寅時四刻準時結束了修行,然後他就穿上了樂芊芊親手給他熨燙好的明黃色飛魚服,外罩六道伏魔甲,腰挎着一對大日神刀,騎着他的玉麒麟去上朝。
可李軒纔剛剛走出冠軍侯府,薛白就神色匆匆的策馬奔馳而來。
這位的臉色青白,氣息浮躁:“出事了謙之!有人在串聯策動赴考舉人,還有國子監學生前往承天門叩闕,現在已經有四百人跪伏於承天門前,據說還有更多的人在往那邊趕。”
李軒不禁神色一愣,他的消息網絡遍佈京城,在國子監的影響力也大,有着爲數衆多的學生。
可在這之前,他卻沒有收到半點風聲。
薛白隨後解釋緣由:“昨日國子監有人以生辰的名義舉辦文會,在大時雍坊大肆宴請因春闈入京的舉子,還有國子監的學生。
宴席一直持續到子時深夜,有人突然談及國本空虛一事,煽動與宴之人前往叩闕。當時就有將近六成的舉人與國子監生被蠱惑,然後這些人又呼朋喚友,聲勢漸增。”
Wωω¤тt kдn¤¢Ο 他的神色恨恨不已:“這應該是襄王的手筆,還真是出其不意,他對汪文提出的‘輔政親王’一職,顯是志在必得。”
薛白不擔心襄王得逞,只是憤恨於這位賢王的手段。
認爲此獠爲一己之私,將爲數衆多的舉子與學生扯入進來,使得他們的前途毀於一旦。
天子本性仁德寬厚,可未來朝廷諸公對於這些參與擁立襄王的人,難免要另眼看待。
李軒則是稍稍錯愕之後,就鎮定了下來:“先去看看吧。”
當他們抵達承天門,果然就望見有大批儒生冒着大雨,跪伏在承天門前的石板上,人數則已達到七百,還有衆多準備經承天門上朝的文武百官聚在旁邊,他們或是指指點點,或是議論紛紛。
李軒掃了這些儒生一眼,然後就直接策馬走了過去:“章旦,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李軒喊的‘章旦’,是他在國子監的學生之一,由於其爲人豁達,又秉性慷慨之故,在國子監學生裡面頗具聲望,算是其中的領袖人物。
人羣中當即站起了一人,他神色尷尬的看了李軒一眼,就朝李軒深深一拜:“回先生,我等衆人是在叩闕!天子無嗣,朝廷無儲。以至於天災頻發,更有彗星犯紫薇的天兆。這分明是蒼天在示警,朝廷不能置若罔聞,否則必有大害。”
“所以你們這是要逼朝廷立襄王爲儲對嗎?”
李軒冷聲詢問,然後就見章旦默然不答,只向他深深一禮,李軒暗暗嘆息之餘,眸色則更顯沉冷:“帶着你的那些同學回去吧,襄王此人人品不端,狼子野心,絕不可爲儲。”
那周圍叩闕的學生聞言,就不禁一陣譁然。有人眉頭大皺,有人驚疑不定,也有人對李軒怒目以視。
章旦同樣一陣愣神,他有些遲疑的看着李軒:“學生聽說,冠軍侯與襄王殿下有着宿怨,所以不願襄王繼統?”
李軒則神色淡然道:“在你章旦眼中,我就是這等因睚眥之怨,以私害公之人麼?”
他目光如炬的看着章旦:“就信我一天如何?今日朝堂之上就會有個結果。到了明日,你依然認爲襄王可以爲儲,再來叩闕不遲。”
章丹面色青白變換了片刻,就深深拜伏:“弟子遵命,不過這裡的國子監生,我最多隻能勸回一半。”
李軒心想哪怕只有半數,那也很不錯了,可以爲朝廷挽救許多良才。
他隨後就策着馬,直趨午門。
入了午門,李軒遇到了臉色焦躁的左道行。
“謙之!”左道行的面色難看到了極點:“我剛接到消息,有朝臣意圖串聯,要在今日行逼宮之舉!”
李軒聽了之後,就指了指一旁的金水橋:“已經看到了,就在那邊。”
就在那五座通往太和門的金水橋前,有一些文武官員正在按照六部九寺五監與五軍都督府的分類,肆無忌憚的呼朋喚友,召集同僚,各自抱團密議。
那些被喚過去的人,臉色則各不相同,有人面無血色,有人面泛潮紅;有人激動不已,也有人惶恐不安。
左道行的眸色更加沉冷:“襄王這是意在儲位,要逼天子就範。”
李軒則是一聲輕笑:“那也得先過了我這一關,別擔心,他休想得逞。對了,稍後我有些人證物證要送到宮內,你安排一些可靠得力的人帶他們進來。”
左道行定定看了他一眼,長久合作以來養成的信任,讓他神色微鬆。
也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陣‘譁然’聲響。
“襄王殿下!”
“襄王千歲——”
“王爺萬福——”
就在這此起彼伏的呼喚聲中,襄王虞瞻墡披着一身大氅,龍驤虎步般的大步走來。
他在經過李軒身側時稍稍停頓,眼含深意的側目看了過來:“冠軍侯的金刀案可有進展?”
李軒抱了抱拳,言簡意賅的迴應道:“尚無!”
“本王也是這麼猜的,冠軍侯至今以來都沒有正經查過案,哪裡能有進展。”
襄王虞瞻墡的面色驟然陰黑如鐵,語氣則沉冷如冰:“本王素來大度,可所謂佛也有火。你李軒無憑無據指摘本王,究竟是何意?要拖到什麼時候才肯罷休?”
他說這句的時候,聲如洪鐘,引來周圍羣臣紛紛側目。
然後襄王又看向了左道行:“你們繡衣衛什麼時候才肯將吾女雲凰釋放?”
左道行也神色漠然一禮:“長寧郡主事涉公主遇襲一案,嫌疑還未洗清。”
其實虞雲凰的去留,已經不是他能做主了。
此時的虞雲凰,是天子唯一能打擊襄王名望的把柄,哪裡會輕易放人?
“嫌疑?要你們拿出確實的證據,你們又沒有。”
襄王一聲冷笑,用手指點了點左道行:“再給你一天,一天之後我就要見到雲凰。否則,本王當邀天下宗室一同上書,請天子誅你這奸佞小人!”
他說完這句,就大步走入到了太和殿。
左道行的臉色,頓時更加的陰黑如鐵。
之後百官都陸續入殿,因大雨之故,那些五品以下的官員沒有呆在廣場上,而是排列於殿外的廊道兩側。
李軒敏銳的發現,站在後面的韋真,薛白與權頂天他們都被孤立了。
在三人的周圍,那些朝臣都與他們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之後景泰帝也進入殿內,在御座之上坐下來。
他顯然已知曉朝臣串聯一事,一身氣息無比沉冷。
也就在九聲鞭響,司禮監掌印太監錢隆道出‘諸臣有事起奏,無事退朝’之後。朝堂當中頓時一聲‘轟’響,整整六百餘人離開位置,跪在了殿中央的金磚上。
外面那些五品以下朝臣,也紛紛走入雨中跪伏。
他們衆口一詞,聲如雷震:“臣等恭請陛下應天象之示,冊立襄王爲‘輔政親王’,入值內閣參政,備位國家之儲。”
天子的臉頓時青寒似鐵,用刀鋒般犀利的眸光,往襄王看了過去。他的雙手緊抓着龍椅上的扶手,青筋暴起。
而朝堂之上,如陳詢,如高谷,如蕭磁,如商弘,神色都凝肅之至。
襄王虞瞻墡則是一臉不安與惶恐之色。
也就在這個時候,李軒手持笏板踏步行出,朝着景泰帝一禮:“陛下!臣以爲議立‘輔政親王’之事可以稍緩,在這之前,臣有一樁涉及襄王的大案要稟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