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末,正午的陽光依然熾烈,房間的門窗緊緊閉着,沒有風吹進來,讓人感覺十分悶熱。
不知道是因爲天氣太熱,還是因爲柳非君的目光過於狠厲,沈伯感覺到自己的身上已經滲出細密的汗,慢慢的溼透裡衣,額頭的汗珠正沿着臉頰滾落,砸在地上,四濺開來。
沈伯終於對上柳非君的目光,猶豫再三,跪了下去,然後將一直緊緊攥在手心裡的東西遞了上去。
柳非君一看,臉色一凝,望向沈伯有絲不可思議,“怎麼在你這裡?”
柳非君將半枚銅錢拿了起來,仔細看了看,她以爲應該是在祖母那裡,或者連祖母都不知道的地方,因爲怕祖母擔心,她並沒有說她拜離島之事,所以也就沒有理由問起這半枚銅錢。
可是,現在這半枚銅錢爲什麼在他的手裡?
沈伯臉色有些動容的道,“當年老爺救了嚴千煞,還救了嚴千煞的隨從,就是我!”
柳非君一愣,沈伯原來是跟着嚴千煞的?
“嚴千煞本也是良家人,我是他的小廝,後來他家裡攤上官司,家裡花了所有的銀兩隻送出了他,我一直跟着他,後來他要去做水賊,我不想去,他便將我託付給了老爺。”
柳非君過了初始的驚訝,已經冷靜下來,淡淡的問道,“所以之後你跟了父親?”
“是!嚴千煞在水賊裡混出了名堂想要報答老爺先前的救命之恩,可是老爺不願受,嚴千煞後來實在沒有辦法,才送了老爺半枚銅錢,可是老爺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可有交情但是不宜過甚。”沈伯繼續道,“老爺將銅錢放在了老奴這裡,說讓老奴還了回去!”
“那你當時爲什麼沒有還回去?”
“大少爺,老奴並不是不聽老爺的吩咐,都說天時地利人和,船行運營也是靠此,盛世船行因爲有了青陽河,天時地利都有了,可是人和尚缺,老爺性子耿直,不善與官府打交道,所以盛世其實空有名號而無實際利益,”沈伯頓了一下,看了看柳非君的臉色,似乎沒有不悅,才又繼續道,“老奴將銅錢收了起來,只想着以後若有需要,還有一個幫襯的。”
柳非君低頭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半百了頭髮的沈伯,一時心思紛亂,他確實是爲了柳家考慮,也是爲船行考慮,可是卻又太有注意,連她父親的吩咐都可以置之不理,一時竟難以決定。
沈伯說完便匍匐着身子,臉上的汗,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袍子的背後陰溼了大片。
柳非君忽然擡手將半枚銅錢拿起,又端詳了半天,忽然一笑,“沈伯起來吧!”
沈伯顫巍着起身,小心的看了眼柳非君。
便見柳非君擡手一揚,手裡甩出一個東西,然後便聽到‘叮叮’落地的聲音,沈伯一驚,他以爲柳非君有心對付楚家,有心擴大柳家,這半枚銅錢雖然不一定用上,但是留在手邊,也可做不時之需,誰知,柳非君竟然擡手給了扔了出去。
柳非君笑着看了看沈伯驚恐的表情,
“沈伯,這枚銅錢壞了,連半個饅頭都買不到,留着也無用,若是你想要,到時候讓大海去給你兌換來!”
沈伯木木的看着柳非君,有些反應不過來,大少爺就這樣給扔掉了?
柳非君沒有再說任何話,只是若有所指的說道,“沈伯,你先出去吧!看着點兒路,現在年歲大了,要看清路怎麼走再下腳!”
沈伯一驚,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好意竟然引來大少爺的猜忌,有些着急的想要開口,卻沒有想到柳非君淡淡的擺了擺手,又拿起了賬冊,認真的看了起來,再不管他。
沈伯嘆了口氣,也許,他是真老了,不捨的看了一眼柳非君,這才轉身出了門。
直到沈伯的腳步聲走遠,柳非君才放下手裡的賬冊,皺着眉頭看着桌子出神。
父親沒有要,不是因爲他不想承人恩情,而是因爲怕給人留下把柄,拜島相識,並不爲過,可是與水賊有了交情就很危險。
可是最後爲什麼父親還是與嚴千煞有了交情?竟然還將她一個女孩子的畫像給一個男人看?
柳非君甩了甩頭,將自己的疑心收起來。
沈伯說了這麼多,其實她都相信,可是卻不能貿然的承認下來,繡莊裡人多嘴雜,萬一傳出去就是滅族大罪。
沈伯此時拿出來到底是好意還是歹心?她尚不確定。
沈伯到了船行確實如魚得水,將船行料理的十分順暢,讓她省了不少麻煩,可是她不能怕麻煩,將一個心有它圖之人留在身邊。
沈伯到底是出自本意還是受人指使?
柳非君目光放遠,若他真的心懷歹意或者受人指使,那剛纔的那半枚銅錢的真假並不能確定,可是他又如何得知着半枚銅錢的來歷?
柳非君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兒混亂了,越想越多,只會越來越亂。
目前,她扔掉了銅錢,話語中沒有暗含或者透露出任何柳家與水賊有交情的痕跡,柳非君將剛纔的事情想了一遍,發現沒有紕漏,才舒了口氣。
柳非君知道,自己並不聰穎過人,所以總要笨鳥先飛,別人想一步,她就要想十步,這樣,她纔不會落到下乘。
忽然,門外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越來越大,而且是向着她這裡來的。
柳非君眉頭一皺,然後便見門被打開了,確切的說是被踹開了。
“柳非君,爲何楚家的贖金比秦家堡多出兩萬兩?”楚信彥踹開門,便怒氣衝衝的衝到柳非君跟前,一副質問的模樣。
大海也跟着進來,將柳非君護在身後,“楚當家,都告訴你我們大少爺今天不見客,你怎麼這麼沒有禮貌,硬闖呢?”
楚信彥看到大海一個小廝都能在自己面前叫囂,火氣正盛,伸手就是一巴掌,“哪裡有你個下人說話的地方!”
大海被打的一愣,雖然他是下人,可是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別人給了一個耳光,以前打架也從來沒有這麼被羞辱過,不由得氣紅了眼睛,死死的瞪着楚信彥,可
是卻又不能還回去。
柳非君一驚,眸光一冷,看向楚信彥的目光更加凌厲,“楚當家好大的威風,在我柳家地盤上就敢動手?”
“柳當家性子善軟,竟然讓一個下人出頭,信彥不過是實在看不過去,一個小小的家奴竟然如此猖狂,竟然不將柳當家放在眼裡,實在可惡!”楚信彥這一巴掌使了大力,將自己心裡的怒氣也打出去不少。
柳非君冷冷一笑,“大海,記住楚當家的教訓,總有一天,你有機會展示給楚當家看的!”一句話說的意味深長。
大海雖然憨,但是跟着柳非君和展飛時間長了,一些話中有話的,也能聽懂,此時聽了,忍了心中的惱怒和委屈,勉強露了個笑臉,給楚信彥躬身行了一禮,道,“多謝楚當家教訓,大海銘記於心!”還有一句話放在心裡,他日,必當全部奉還!
“行了,帶着些出去領罰!”柳非君忽然不耐煩的道,“一羣廢物,連個人都攔不住?剛剛替秦家堡和楚家跑了一趟離島,累的要命,想要休息一會兒都不行!”
說完,又笑着看向楚信彥,“楚當家坐下稍等,非君讓他們上好茶!”
大海一聽,趕緊帶着一小廝出門,卻對一個矮小的小子使了個眼色,將那小子留了下來。
楚信彥不客氣的坐在主位上,臉色不悅的看了柳非君一眼,剛要開口,便聽到柳非君已經愉悅的開口了。
“楚當家,咱們相識已久,不過是一個謝字,還不用你專程登門。”柳非君臉色淡淡有笑意,如玉似竹的手不緊不慢的將桌子上攤開的賬本收拾起來。
楚信彥一窒,感謝?“柳非君,明人不說暗話,我問你,爲何楚家的贖金比秦家多了兩萬兩?”
柳非君一怔,然後驚訝的說道,“我以爲楚當家是來感謝我的救命之恩的,原來不是麼?”
楚信彥閃過一絲不自在,他其實應該是先道謝的,可是從知道了秦家比楚家少了兩萬兩贖金,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一開始就想到了,柳非君這個陰險小人怎麼會那麼輕鬆就同意去幫他們疏通?根本就是在這裡等着呢!
無形中多出兩萬兩,不管這銀子最後是進了水賊的腰包還是柳非君的,都是他的損失。
“柳非君,是不是你在中間搞鬼?”楚信彥當真是氣瘋了,正在爭取茶引的關鍵時刻,正是需要銀兩的時候,此時平白拿出五萬兩,簡直是要他的命啊!
不拿?楚家庶出少爺被水賊所擒,楚家卻不願繳納贖金?不但對楚家名聲不好,而且這些年他苦心建立起來的善人形象也將毀於一旦。
拿?他怎麼甘心?那可是他辛辛苦苦風裡來雨裡去攢出來的!
“楚當家,以你以往對柳家做的事情,如果我要是搗鬼,必然更狠,區區五萬兩,我柳非君還不看在眼裡!”
柳非君冷冷的看了楚信彥那急的漲紅了臉的樣子,嘲諷的一笑,手裡的摺扇唰一聲打開,然後旁若無人的坐下,自顧愜意。
(本章完)